夜色如墨一般铺陈开,巷子里门户紧闭,悄无声息,只有赵家旧木窗格里还透出一团昏黄的光亮。
外头传来几声“咕咕”的鸟雀声,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寂寥。
陈秋娘端着洗脚水从孙氏屋里出来,出门的瞬间她借着房里的烛火,看见一片衣角消失在院门处。
她认出来那是赵元。
这么晚了他要去哪里?
陈秋娘放下木盆,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
巷子里很安静,浓厚的云层裂开一道缝隙,月光如冷泉般倾泻而下。
陈秋娘贴着一侧的墙砖移动,眼睛紧盯着前方的那道身影,始终与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往前行了大概半刻钟,便到了岔路口。往左穿过青石巷就是主街,往右是个小巷子,走几步便是死胡同。
前方的身影没有丝毫停留,往右拐进了小巷子。
右边的小巷子几乎没有遮挡的地方,于是陈秋娘在岔路口停下,贴着拐角处悄悄探出半个脑袋。
借着月光,她看到赵元在与一个男子说话,那男子穿着粗布短打,腰带松松垮垮地系着,头发乱糟糟地束在脑后,整个人看起来流里流气的。
隔得太远陈秋娘听不清两人在说什么,只依稀看见那人掏出一个小纸包递给了赵元,赵元仔细查看一番才从袖子里摸出一串铜钱给了那人。
见两人快要结束交易,陈秋娘转过身隐入黑暗,步履生风地往回走。
她按着自己“噗通噗通”直跳的心口,脑子里忍不住想那个小纸包里面是什么?
*
这头,赵元拿着到手的小纸包,嘴角以一种不自然的弧度向耳根咧开,眼睛闪着一丝近乎癫狂的兴奋。
他觉得全身上下的血液都沸腾叫嚣起来,恨不得此刻便冲到李家把这包砒霜喂进那几个贱人的嘴里!
“别急,别急,慢慢来。”他喃喃自语。
这件事不能急,他好不容易才弄来这么一包砒霜,一定要好好利用。
这段时日以来,他不仅要忍受身体上的剧痛,还要面对外人的指指点点。前几日,他顶着街坊四邻异样的眼光出了趟门,那些人的低语和眼神都像鞭子一样抽打在他身上。
而那对母女却毫发无伤,还能没事人一样出门做生意。
凭什么?他不甘心!不甘心!
身上的痛楚和最开始的惧怕,逐渐变成钻心的屈辱。他去镇西找到了胡赖子,对方常年混迹三教九流,只要有钱,什么都能寻来。
赵元捏着手里的纸包,眼底暗色浮动。
屋里,陈秋娘侧身躺在床上,似乎睡着了。
赵元轻手轻脚地把纸包收进衣柜底层的方形小盒中,再用衣服盖住。
他刚想躺下,便看到床头的笸箩里放着一件小衣服,上头绣着虎镇五毒的图案。
压下去的怒意顷刻间又涌上头顶。
他一把抓住旁边躺的陈秋娘,扯着头发将她从床上拖下来,把她的头按在笸箩里。
“贱人!把这东西放到我的眼前,是提醒我不能人道吗?嗯?”
赵元大声吼着,胸腔剧烈地起伏,眼里像是要喷出火。
这件衣服是陈秋娘亲手绣的,大约是在怀孕四个月时,她去镇上的布行专门挑了几块上好的布料,前前后后做了不少小东西,其中就有这件小衣服。
自打赵元身子坏了之后,家里这些小东西全被他发疯似的烧了,就这一件还是陈秋娘偷摸藏起来留个念想的,方才回来得急,没把它收起来。
陈秋娘伸手紧紧攥着那件小衣服,身子微微颤抖起来,眼角的泪水洇湿了布料。
赵元揪着她的头发迫使她抬头,他盯着对方的动作,突然神经质般笑了出来:“我是个废人了,往后你再也做不成母亲了,哈哈哈!”
陈秋娘一路跑回来,心脏仍在猛烈地跳动着,一声一声叩在她的耳边。
她闭了闭眼,忽然剧烈地挣扎起来。
她的反抗倒是引得赵元越发有兴致,他收紧扯着头发的那只手,另一只手捏着她的脸笑道:“还知道反抗了?往日里不是跟死鱼一样么?”
这么多年,陈秋娘认命了。她的挣扎只会换来无止境的殴打,可能是太疼了,渐渐地便失了心气,变成如今这副提线木偶的样子。
可今晚,不知道怎么的,她就是不想乖乖地挨打。
她一手撑着床头的凳子,一手摸到赵元的手腕,狠狠捏住他的腕骨往后一拧。
赵元一时不防,吃痛一声,本能地松开手。
陈秋娘趁此机会一把推开他,靠在床头轻笑道:“只要我想,我还能做一个母亲,断子绝孙的是你,赵元!是你们赵家啊!”
这句话彻底激怒了赵元,他上前一步甩了她一个耳光,犹觉不够,又抄起床头的木棍朝着陈秋娘的大腿处狠狠抽打了几下。
他贴着陈秋娘的耳朵,咬牙切齿道:“贱人,想找野男人了?我告诉你,只要我还在,你这辈子都别想脱离赵家!”
隔壁屋子,孙氏听着这动静翻了个身又睡过去,嘴里嘟囔着:“这丧门星,搞得家宅不宁的。”
月至中天,屋子里蜡烛快燃尽了。
陈秋娘发髻散乱地坐在床上,两边脸颊红肿,眼神涣散地盯着烛火。
赵元不知去了哪,屋里就剩下她一个人。
地上丢着那件小衣服,被剪子剪得七零八落。
陈秋娘动了动手指,指尖传来一阵痛感。她低头看去,是指甲劈了,许是方才抓挠时用力过猛导致的。
她看了半晌,低低地笑出声。
*
第二日鸡鸣一声后,陈秋娘照旧起身做朝食。
她把粥煮上,转头掐了个馒头块偷偷进了柴房。
柴房里堆满了柴火,平日里家里的活都是她干,孙氏和赵元从不会进来。
柴房的中间空地上倒扣着一个小竹筐,里头听着似是老鼠,“吱吱吱”地叫着。
昨夜赵元离开后,她偷偷弄了一点纸包里的粉末,此刻她把药粉洒在馒头块上,随后把小竹筐掀开一条缝,把馒头块塞了进去。
她心惊胆战地靠着门板坐下来,一边分神注意院里的动静,一边盯着地上的竹筐。
不一会儿,竹筐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片刻后,竹筐里的东西似乎躁动起来,沿着竹筐四周狠狠撞击,她被吓了一跳,扶着门板站起身。
又过了不知多久,竹筐里渐渐没了动静。
陈秋娘上前掀开竹筐,差点叫出声来。
只见那老鼠四肢僵直躺在地上,眼睛突出,嘴边还有殷红的血迹。
这是……毒药?
她猛然想起自己拿过馒头块的手,步伐虚浮地往井边跑去,打了一盆水用力搓着手,恨不得搓出一层皮下来。
“你在做什么?”
背后突然传来幽幽的质问,陈秋娘骇然,只觉得心要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她死死按住发颤的手,深吸了几口气。
“方才做早食被烫着了。”她转过身,垂着眼道。
赵元的视线有如实质般扫过她的手。
陈秋娘暗中狠狠掐了自己一把,竭力保持镇定。
“我去涂点药。”她神色如常地越过他,进了卧房。
关上房门,紧绷的身子猛然泄力,借着桌子才堪堪站稳。
他为什么买毒药?他想用在谁身上?
陈秋娘脑子里一团乱麻,那老鼠的死状在眼前挥之不去。
她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联想起发生在赵元身上的事,她意识到也许他是想借这包毒药报仇。
陈秋娘并不知道赵元是被何人打成这样,这些天他除了摔盆砸碗发脾气,别的一概不说。
当然,她也无意深究。
那天她第一眼看到躺在院里半死不活的赵元时,心里是惊恐的,但不可否认,惊恐过后竟然是无法抑制的畅快!
后来的几天里,她甚至有点可惜。
可惜对方没把赵元直接打死。
她心头冒出这个想法时,才猛然发觉自己这么盼着他死!
陈秋娘突然抬起头,眼睛亮得出奇,她的眼神不受控制地落在半开的衣柜上,像是生了根,始终不曾移动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