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说，晚宁的魂魄困在听雨阁？”
“千真万确。”栖玉道，“我亲眼所见，她被一众鬼魂逼至顶栏，然后就消失了。”
明姝疑道：“她与玉佩建了联系，自该晓得进入玉佩中。”
“这不干我的事，”栖玉挥着破布衣袖解释：“那玉佩随我进到听雨阁后，就化成了齑粉，我道奇了怪了，可真不是我不想带她离开。”
明姝闻言，放下手中茶盏，抬眸轻轻扫了他一眼。
不知是从哪里找来的纱布，层层缠绕在身上，勉强算作衣裳，不过那纱布经风化，破旧成条缕，只在折痕处辨别出原是红色，经风轻荡，显得滑稽又搞笑。
明姝微微皱眉，“你这是挖了谁的坟，扯了谁的衣？”
“破观捡的，正好能穿。”栖玉知羞似的用破烂条缕遮挡某处，“那群鬼魂见我就捂脸尖叫，说我耍流氓，这不怕脏了活神仙的眼嘛。”
明姝眯了眯眼，不再继续打量，抬手一挥，一道清光落在他身上。
破烂的纱布恢复成原来的模样，套在他白骨□□的躯体上，虽宽大不合身，但恰恰衬显出那红色衣裙线条流动，工艺复杂之美。
倒像是在哪里见过一般。
明姝想了想，她好像在听雨阁那群美人身上见过。
“好看吗？”栖玉提着裙摆，原地转了一圈，小心翼翼问她。
明姝顿了顿，似在他空洞眼窝中看到一丝近乎孩童的期待，认真回复，“还行。”
栖玉挺直背脊，一言正经，“其实我从小的愿望，就是有天能光明正大的穿女人的衣裳。”
明姝刚抿下口清茶，差点没被呛到，挑眉问，“你是男相？”
栖玉：“……”这很难猜吗？
“活神仙没看出来吗……”他欲黑的脸，随即扯出一个尬笑，又补了一句，“美人衣裙挺好，扮成女相也不是不行。”
“……”
明姝没拆台，只淡淡道：“既然喜欢，就穿着吧。”
栖玉得了件新衣裳，左右抚弄着裙摆，一蹦一跳来到月光下，绕着风心情愉悦的转圈，似乎每个女孩童穿上漂亮的衣裙都喜欢转圈，只是这怪，明姝越看越觉得辣眼睛。
这精怪修行不易，且并未做伤天害理之事，明姝说话算话，是时候放他离开。
栖玉身上显出金色细线，他停下动作垂眸一看，三条细线松落而后化成烟气消失，他全然没想过活神仙留了这一手。
原是他逃离广阳郡路过一座荒无人烟的野庙，被离奇阵法误伤，不得不折返了回来。
栖玉拢了拢身体，一个颤栗，自脚底板上升至脑门，还好他回来了，不敢想后果会如何。
只不过他不知道这金细线，与普通绳索没什么不同，一个捆人身，一个捆鬼怪。
明姝见他定在原处发愣，再次开口：“你既已帮了我这个忙，就此离开吧，天下之大日月精华灵气锦绣之地数不胜数，不必困于这一方天地，回去之后，好好修炼化得人形。”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栖玉点头，飘出去没一会儿又返了回来。
明姝问道：“可还有其他事？”
“我大仇未报还不能离开，活神仙是要去听雨阁救那鬼魂？我想与你一起去，不满你我怀疑那骷髅鬼藏身之地正是那听雨阁。”
栖玉还不想走，况且觉得明姝是个好相与之人。
那骷髅鬼擅闯黄泉，与渡魂铃一同坠入轮回，明姝自然也要找，他既然有线索，明姝便没有拒绝。
夜幕深沉，万籁俱寂，月亮高高的悬挂在天幕，澄澈而明亮。
今夜的听雨阁静的像一座坟，没有灯火，没有笑语，整座画舫沉在水雾中，漆黑的断壁残垣映着惨白的月，像一具漂浮的棺材。
忽听栖玉惊道：“我才离开多久，竟生出这些毒雾。”
“毒雾？”明姝眉心微蹙，凝神望去。
果然，江面不知何时升腾起一层灰绿色的薄雾，如蛇般缠绕阁身，触之阴寒刺骨。
她屏住呼吸，抬手一挥，灵力化作清风，将毒雾尽数甩出。
然而就在这时，雾气消散，水面咕嘟咕嘟作响，几具惨白之物缓缓浮出，泛着冷光，像是被月光漂洗过的玉石，却又透着死寂的寒意。
“那是什么？”明姝皱眉，心头莫名一紧。
“活神仙没见过脬肿的尸体？”
明姝：“……”
“多好的皮囊啊，被泡在水里这么久，都泡烂了。”
栖玉惊叹，语气带着几分惋惜。
这些浮尸衣衫残破，面容模糊，却依稀可辨是听雨阁中曾见过的面孔。
明姝骇然，他们竟是这听雨阁里冤死的鬼魂……
“邪气弥漫，不似寻常。”她低语，指尖已掐起法诀，目光锁定向内延伸的听雨阁。
栖玉忽然退后一步，声音微颤，竟显出几分怯意。
“活神仙，那我就不进去了。”
“随你。”
明姝回头瞥他一眼，未再多言，独自踏入阁中。
身后大门“砰”地一声关闭，沉闷如棺盖合拢。可下一瞬，阁内灯火骤亮，温暖如晨，炉香袅袅，奴仆穿梭，管事执笔算账，养马翁骂骂咧咧从楼梯上下来，一切如常，仿佛白日重现。
“原来是幻境。”明姝不动声色，悄然观察。
忽然，屋顶那扇玄月形的琉璃天窗，无声无息冒出浓烟，如墨汁滴入清水，缓缓蔓延。紧接着，火球如陨星般自天窗坠落，砸在梁柱、帷幔之上，刹那间，烈焰腾空，整座楼阁陷入火海！
“救火！救火啊！”
听雨阁众人哀嚎奔逃，可火势迅猛，转瞬吞噬一切。
“原来这就是当时所发的天火，不过幻境重现，又是何意？”
眼见灼热扑面，火光满天，明姝看不清周围情形，她身形一闪，跃出火圈，面前却凭空出现一扇朱漆小门。
明姝迟疑片刻，推门而入。
门内红纱垂落，一阵风卷来，鲜艳如血的红纱在空中剧烈翻飞，宛如燃烧的火焰，肆意舞动。
然而，当那红纱试图靠近明姝时，仿佛撞上了一层无形的屏障，骤然被弹开，纱角在空中扭曲、退却，不敢逾越半寸。
明姝周身笼罩着一层柔和却不可侵犯的光晕，她身姿清冷坚定，缓步朝内里走了进去，静立中央。
映入眼帘的是中央一株奇怪枯树，枝干扭曲，树上挂满红线，每根红线下都坠着一团干瘪的肉块，随风轻轻晃动，散发腐气。
明姝微微皱眉，正欲细看，脑中忽然闪过白骨精□□那团干瘪之物……
细线相互碰撞，发出诡异声响。
然在这一声声叮咚中，明姝似听到另一种奇怪的声音，像牲口圈里的饿了好几天的猪疯狂进食，发出的粗重咀嚼声。
难道这里还有牲口？
明姝疑惑不已，手中光芒一现，一把利剑腾空而出，她观察了一会儿，看向高低不一的红线后面，步子迈得小心。
忽然，一个庞然的黑影映入她的眼帘，黑影身下似还有一个影子。
明姝眸光一凛，手中长剑划破长空，剑光如银河倾泻，凌厉万分阵起涟漪。
涟漪所过之地，那漫天狂舞的鲜艳红纱如被剪断的蝶翼，纷纷扬扬飘落在地，竟诡异地自行铺展、聚拢，层层叠叠地铺满地面，宛如一朵巨大而妖异的红莲，在寂静中无声绽放。
藏身于红纱之后的影子暴露在明姝眼前，她“啧”了声，极后悔方才斩了红纱。
面前这个身形佝偻，皮肤如焦炭般龟裂，双眼空洞无神的鬼怪，朝她闪烁着凶光，似乎打扰到他进食了。
明姝闭了闭眼，脑中挥之不去的是他那张裂至耳根的巨口，露出参差不齐的利齿，齿缝间还挂着血腥的肉！
一滴血珠正缓缓从他嘴角滑落，砸在地板上绽开成一朵红莲。
她身体微微颤抖，不是出于恐惧，而是压抑已久的恶心在体内翻涌。
恶心，好恶心！
明姝欲转身离开，忽然听见一道虚弱嘶哑的声音。
“救我……救救我……”
鬼怪身下还有一个……人？
明姝忍着恶心看过去，那人身体已经没一块好肉，双腿已被蚕食得只剩白骨，上面还挂着鲜红血丝。
看到那人脸的时候，明姝瞪大杏眼，赫然震住，她记得那人是养马翁！
这幻境中为何会出现这个画面，难不成养马翁真的死了？
明姝心生疑惑，不想在这恶心血腥的地方多逗留，迅速退后。
门悄然闭合，突然再声一道凄厉的“救我！”划破幻境。
明姝循声而去，目之所及，黑木焦柱，火星子明明灭灭，一片火焚尽后的残骸。
“晚宁！”
眼见她被数道黑影按在地面，鬼魂面目扭曲，眼中燃着怨火，正欲撕扯她的魂魄。
明姝剑指一划，灵光斩出，鬼魂哀嚎退散。
她将晚宁扶起，“可有无大碍？”
晚宁眼里闪着泪花摇头，喘息未定：“我来找茶茶，却被困住了，这里好像是幻境，那场大火每隔一段时间就会重演，而且这里的鬼魂能看见我……明姝，带我逃出去吧！”
“出口在哪？”明姝问。
“我不知道，但每次火起，都会回到原点。”
明姝沉思片刻，蹲下身，指尖轻触余烬，忽而冷笑：“原来如此。”
他们不是被困，是被炼，有人以怨念为引，以痛苦为炉，将他们的魂魄炼成恶鬼，好作邪术之用。
明姝双手结印，灵力如潮，一声清喝：“破！”
刹那间，幻境崩裂，空间扭曲，那些游荡的鬼魂纷纷显形，个个魂体透明，泛着微弱绿光，铺天盖地跪地哀求：“大人饶命，求大人饶命！”
“我们不想再烧了，不想再烧了啊！”
明姝俯视她们，语气沉静：“明日青玄道长会前来超度你们离开。”
“道长？呵……”一女鬼苦笑，“三年前他就说过这话，可我们等了三年，日日焚身，夜夜哀嚎！他若真有心，为何不早来？分明是故意将我们炼成恶鬼，好夺魂炼魄！”
明姝沉默，她知其中必有隐情，但此刻不宜深究。
“信我一次。”她终是道，“我已破了阴阵，从此你们不会再经历那场大火。安心等明日，青玄道长必至。”
鬼魂们抽泣着，虽有怨言奈何她实力强大不敢造次，只得渐渐散去。
明姝起身，忽觉心头一空：“晚宁呢？你们可见过她？”
众魂摇头：“此地从未有其他魂魄出现。”
明姝眉头紧锁，晚宁不在？那方才救的是谁？栖玉在骗她？
不对，那是幻境。
晚宁根本不在听雨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