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衍舒捏起倒在他居所窗前的信鸟,他指尖触着将信鸟解回原状,信中的墨色字迹掉落在桌上,留下一串黑色的字迹,在他粗略一眼扫视之后,便散作了不可见的黑灰。这便是宗门秘法的缺点了,在大量灵力的灌输之下,便是信鸟能撑到抵达收件人手中,也会在解开的瞬间自行崩毁,只余下短短几秒供人查阅。
他思索着信中江映蘅的急切问题,捡起桌边的白纸写过一张便条,又用另一张信纸细细嘱托了商行中的掌事替他好好招待江映蘅,而后便将两张纸全部处理,夹在右手的手指间,穿过依水而建的连廊,走到一处凉亭之中。
方衍舒将悬在亭中的鸟笼解下,左手食指擎着一只青翠色的小鸟,嘴角笑意深深,那便是纵有宗门秘法,他还要再寻觅一只青鸟的原因。他将寄与商行如掌事的信件塞进青鸟脚边的信筒,又让它叼起手中的另外一张字条,左手向前一举,便任着青鸟冲进云霄之中。
“可要快一点,莫让小师叔祖等太久了。”
他送着青鸟逐渐远去,右手抚平上衣的褶皱,快步朝着居所靠内的西向药房走去。方衍舒对江映蘅目前的境界也有大致的了解,若是让传信秘法都濒临崩溃,想必她一定是掏空了体内的所有灵力。在这般情况下,如若没有药物滋养,单纯靠着灵力运行的效果强行忽略经脉的损伤,对日后的修炼还是有些不利。
方衍舒紧缩着眉头,按着药房架上的顺序细数着丹药,在最靠内的一格中找到了他需要的药物,养气丹。宗门遣事处中不常备有这一类的药物,多少是因为烧制顺序繁琐,加上有更高阶的代替丹药,并且需要使用的情景实在太少,筑基期之上少用,练气期时不被允许使用养气丹偷懒。
他手上紧握着药瓶,放入了随身的储物符箓之中。他的药架上会有这么一小瓶的养气丹,只是因为不久前沉浸在与江映蘅讨论符箓创新,借着淬炼养气丹找回炼药的手感罢了。方衍舒也不是没有更高阶的丹药,但就目前的情况而言,若是服用了反倒损害了江映蘅的修道。
方衍舒将逐影佩在腰间,转身离开了居所,右手一动便将其笼在防护的阵法之下。他将出山的竹筏放下,转身时正好撞见了与他同时拜入宗门的洛观翊。洛观翊与他关系一般,最初便因为辈分之差有了不快,之后更是因为被他跨境界击败后多有怨言。
见着方衍舒大步流星地走向渡口,洛观翊倒也不做避让,只是挑衅着与方衍舒对视,言语中怨怼颇深,“不知方师叔近日怎下山如此频繁?可别因些琐事耽误修炼了,宗门一代天骄,可不能在这筑基期上蹉跎几十年吧?”
“我倒是不知洛师侄竟这般关心我,方某倒是先谢过洛师侄的好意了。只是比起关注我的修为是否长进,洛师侄还是多多关心下自己冲击金丹会不会再次失利才是。”方衍舒拖长尾音,慢条斯理着回应洛观翊的言语,他翘起嘴角微笑,温和地点头道别,踏上出山的竹筏。
只是一路上他多有思考。
为何在江映蘅一封信之后,他便急冲冲地下山?方衍舒踏上逐影,朝着廉州的方向直直飞去,温和的笑意逐渐被阴郁的眼神取代,他皱眉深思着近几年时间来自己行为的变化。他多少想到华静敛的调侃,莫不是因为江映蘅的美貌?
方衍舒反倒先行自嘲着笑笑,荒唐的想法,若真有这般可能,他早就沉溺在那些妄图颠覆手下势力之人创造出的酒池肉林之中,何必等到修道之时才意识到自己竟是这般肤浅之辈?要真说出让他另眼相待的原因,便只有江映蘅眼中永不熄灭的火焰,与她在讨论之中不断与他契合的想法,多少是知己之情。
便是先前慌乱之时脱口而出的誓言,也是为了挽回江映蘅的誓言,是了,因为知己难寻。方衍舒草草确定了自己的心意,但是总有着不协调的预感在心中盘旋,想让他再度深入地叩问自己的内心。只是眼前已能见到廉州的轮廓,他便集中心神,将神识散在廉州内城之中,寻着江映蘅的位置。
他再度加快了速度,在漆黑天色的掩盖之下降在城外。
方衍舒将逐影佩在腰间,方氏商行的标识与长剑碰撞当啷作响,他大踏步着走进内城。守城官兵早已知晓了方氏商行在廉州的地位,便是见着方衍舒腰间长剑显眼,也不敢多言,只是暗自挪开眼睛,装作眼前无人。
早在他还未拜入宗门之时,便在廉州内城中停留过一段时间,十多年并不能改变城内过多的建筑,他便按着记忆中的路线快步走到花柳巷前。方衍舒捏着鼻梁,他深呼吸一口,躲过了街边揽客的女子,按着神识感知的位置一路走至花间阁前。
“公子可是头一次来——还是来花间阁中寻人?”陈妈谄媚笑着,便被方衍舒冷寂的眼神钉在原地,只是她训练有素,脸上的笑容只是一僵,流畅地继续说道。
“合欢宗的?不过寻人罢了。”方衍舒冷冷挑眉,他一眼辨出身前人稀薄的灵力,再联想相关的传闻,便在眼前老鸨僵硬的笑容中确认了她的身份。他手上随意抛掷了几锭银子,头也不回地寻着江映蘅的神识位置走上二楼。
二楼只剩浅淡的丝竹之声,他一眼望去,江映蘅便靠在最右的角落处,环胸靠墙,右手中一杯小巧酒盏折射着琥珀似的光辉。在江映蘅的身边,一位身着青衫的俊朗男子带着怀念的笑意,侃侃而谈,与她实在过于接近。
方衍舒借着那轻纱的遮掩,站在楼梯口处,见着江映蘅与那男子之间的愉快交谈,口中不爽轻啧,也就是小师叔祖这般人物,才能认为这类在花柳之地晃荡的男子会是什么好物了。他望着两人交谈之间,男子左手蠢蠢欲动,多次想要伸出触碰江映蘅的晃着酒杯的手腕,方衍舒轻轻抓着扶梯的右手紧握后松开,在木制的扶手上留下深痕。
倒是多年前,血一般的教诲再度在耳边响起。
——“小弟,你若不争、不抢,便只能将心爱之物拱手送人。待到后悔之时,可别再露出这般可怜可笑的表情,没人在意。”
死去之人的嗤笑声倒如同梦魇纠缠,方衍舒垂眼深思,他倒是知道那不协调的感觉是为何而来了。他闭着眼将那嘲笑的声音挥散,抬首见着江映蘅对着俊朗男子微微一笑。
他倒也没有耐心继续在远处旁观,便是稍稍收敛了眼神中流露的些许阴冷神情,换回了先前的温和笑意,大跨步朝着江映蘅的位置而去,借着沉沉踏在楼板之间的声音吸引着她的注意。未等他靠近,江映蘅转着眼珠与他对视,圆润的杏眼欣喜着弯起,抿嘴一笑中带上了些他分不清的解脱感。
“滟滟,今晚不若……”俊朗男子见着江映蘅转身一笑,他顿口转头,见到了缓步走来的方衍舒,神情之中多有警惕,“不知兄台是?”
“这位是方讲师,便是由他教导我一些重要课目。”
待得凑近之后,方衍舒才能在江映蘅的微笑之中品出她潜藏的烦躁,他与江映蘅对视一眼,在她几不可察的点头中获得认可。他朝着江映蘅走进了些,伸手轻放在她的肩上,行动中透着这几月来培养出的亲昵。
方衍舒手指轻捏她肩上僵硬的肌肉,转身对着俊朗男子,笑意不达眼底,“映蘅,时日不早,今晚且随我去落脚的客栈歇息。若有旧事相谈,到明日再说,如何?”
“方讲师说得有理,确实该去休息了。”江映蘅左手贴在脸上,花间阁二楼的昏暗烛光照在她珠润的脸上,泛起一层红晕。她抬眼看着眼前手足无措还带点愤意的苏勐,只是轻轻一笑,而后向侧边踏步,与方衍舒站在了一处。
方衍舒伸手虚虚护住江映蘅的窄肩,方想带着她走出花间阁,便被江映蘅用肩膀轻撞,朝着身侧示意。他顺着江映蘅的眼神看去,这才见到了三位混在一起谈天说地的女修,其中一位长着格外熟悉的脸庞。对桌的一位杂乱发色的女修笑着与他点头,指了指江映蘅,在方衍舒不解皱眉的表情中竖起大指,眼神中多是称赞。
方衍舒只当没看见,他俯身低声说与眼熟女修,“若师侄,先是偷出山门,现今你又不稍稍照顾小师叔祖,真是大胆?”
“我有正当借口,拿上这个,赶紧走。对了,这朱氏的事情由我处理便可,映蘅不需再次苦恼了。”若观岚便是背对着方衍舒翻着白眼,手中从储物玉佩中掏出一卷卷轴递给他,自己便继续与眼前的林婉月、鹤紫霄二人商讨着如何将天生的美色量化做对敌的致命武器。
方衍舒快速接过卷轴,江映蘅紧跟在他的身后,她在苏勐的试图挽留之中离开花间阁,动作间难见有多少不舍与深情。待到二人走出花柳巷,江映蘅便快速离开了方衍舒的身侧,脸上若有若无的红晕早已褪去,哪有什么醉酒的样子,眼神清亮,只是眼底有一簇火苗在低低燃烧着。
“小师叔祖,不知先前与你攀谈之人,与你有何关系?”方衍舒装作不经意地提起,见着江映蘅脚步一重,嘴角得意地勾起笑着,这样想来,怕是江映蘅对这男子多有怨念了。
“曾经的竹马?说的好听,不过也就是个熟人罢了。按他的说法,便是考取功名后在终于有真当理由求取江家小姐,只是见我早已嫁出,近日在花间阁中借酒浇愁。而后,便是幸运地见着我了,多可笑。”江映蘅冷冷说道,只是话音一转,原先带着怨怼的语气突有变化,“不过是些早晚要放下的执念,走罢、走罢,商行上还有事务要忙。”
这便是缘分作祟了,方衍舒原先阴冷的神情慢慢淡去,他轻松一笑,想来是不需担心这青梅竹马之间的感情了。也是,待日后小师叔祖修道有成,这男子便是有何命定孽缘,于她也不过是朝生暮死的蜉蝣,哪有值得注意之处。
不若乘早将他这种念想压死,方衍舒记下苏勐的外貌,待得晚些时候,再找如掌事细细询问这人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