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衍舒守在江映蘅的身侧,与她隔着一臂远的距离,护着她回到商行。顺着花柳巷一路走来,变换的彩色烛光打在江映蘅的脸上,衬着她一双眼眸如同琉璃般透撤,原先还带着些情绪的脸庞已经慢慢冻结,弯起的嘴角放平,最终变成一脉相承的冷淡。
两人相携走入商行之中,此时底楼早已清空,只剩如掌事仍旧候在空荡的商行,等待着还未归来的江映蘅。见到她身后的方衍舒,如掌事深深一躬,耳边散下的碎发遮住脸颊,便是恭敬地侧立在二楼入口之前。
等到江映蘅侧身一转,半只脚已踏在木梯之上,方衍舒将右手搭在肩上,侧身俯在耳边,轻缓说道:“小师叔祖且上楼稍作等待,我有些事务还需嘱咐一二。”
他目送江映蘅一人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梯一路上楼,手轻搭在扶手上,脚尖转动后便面着一脸谨慎谦恭的如掌事。方衍舒听着耳边传来木门转动之声,舌尖点在上颚,他垂眼盖住冷光,缓声说道:“如椋,我尚有一事要你去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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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映蘅穿过二楼漫长而黑暗的连廊,左手轻触房门,指尖点点灵气涌出解开封印,推开木门。房内,三位被捆绑在床前的黑袍男子已然醒来,只是受到体内药物的桎梏,三人只能强撑着仇恨恐惧的眼神,紧紧盯着江映蘅走向木椅坐下。
她也未去在意身侧三人的神情,斜倚在木椅上,左手伸在桌上拿过灯盏,呼出一口气点亮灯烛,便借着跃动的烛光沉思。江映蘅将手肘撑在木桌之上,虚虚靠着手弯,先前在花间阁喝下的酒液早已随着灵力运转消耗殆尽,但恍惚的感觉依旧萦绕在脑海之中。
她多少有些自怨自艾,今夜见着苏勐纯属意外,而听见他一时酒醉说出自己后悔没有向她表达心意,没能抓住机会向江家家主求娶江映蘅,江映蘅甚是觉得荒唐。若非两人位于大庭广众之下,她紧紧控制住肆虐的情绪,也不知道她究竟会如何应对。
真是荒谬可笑,唯有失去了一直唾手可得之物后,苏勐才会觉得惋惜。江映蘅叹气着想起过去困在后院的煎熬日子,终究,想要依靠他人获得自由不过是矛盾的想法,还是要靠自己,也只有自己。
只是江映蘅今晚的怨怼之情,又全非苏勐一人导致。她紧咬下唇,眼神迷离地望着桌上随风晃荡的烛火,便是曾经青梅竹马的苏勐都认得这张未曾大变的脸,那为何江深却与她擦肩不识?是认不出、还是不想认?但这已经是无关紧要之事,她宁愿成为九华洞天中无名苦修之辈,也不愿再度牵扯进江家那沉闷的漩涡之中。
这便是她所追求的道途,不受束缚、唯有自由的逍遥之道。江映蘅恍惚中闭上双眼,澄澈的明悟涤荡心中杂念,而要实现这一想法,唯有继续艰苦修炼。
不论何种琐事,都无关紧要。
转动的推门声打断江映蘅的思绪,她右手在长桌上一撑,便在原地重新坐直,还带着淡淡红印的侧脸面向门口。江映蘅见着方衍舒推门而入,手中端着一份似曾相识的托盘,在深夜中逸散着微微茶香。他脸上笑意浅浅,脚踏平稳的步伐走向江映蘅,将托盘上的茶盏放在江映蘅的手边,悠扬低沉的声音在空旷的房内回旋。
“小师叔祖便先喝些茶水,我稍稍处理这些渣滓。”
方衍舒的咬字依旧如同往日一般温柔,他手中灵力微动,解开缠在黑袍人身上的麻绳,一串由铭文连接的锁链将三人困在一堆,之后便拽着人堆走出房门。人堆随着锁链在地上拖动,方衍舒不曾注意身后俘虏的详细情况,便任着三人随着路线的变化在连廊中磕绊,借着连廊两侧的木墙,转动着身后人堆的行进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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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方衍舒似乎失去言辞间的控制,说了些不得了的话。她倒也可以理解,联想先前的猜测,估摸着他或许是在自己的势力之中稍微暴露了本性。
江映蘅抬起方衍舒备好的茶水,红棕色的茶汤中飘散淡淡花香,入口便是醇厚的茶香,未等她咽下茶水,便有温润的回甘在口齿中酝酿。仍旧滚烫的茶水冲入腹中,倒是洗去了些酒液的臭味,她放下茶盏,等着方衍舒的回归。
待到江映蘅将手中擦拭澄亮,方衍舒才急切地从连廊外走入,手中滚落的水珠带来些湿润的气息,他转身将木门紧闭,抬手便是一道符箓封在门上,之后才从容在江映蘅身边坐下。
“小师叔祖带回的这三人倒是知道不多,应当只是些底层喽啰。便是掏空了,也只道囚禁这些女子是用作人料,血骨入药,帮助长生;再往上的策划人也只能说出朱氏山庄。想来,明日还是需要与那朱氏山庄的话事人对峙,”方衍舒从腰间抽出一张白色帕子,将指缝中的水珠擦干,嘴边低低诉说方才知晓的信息。
“方讲师应当是与我一同回到宗门,留着若姐姐在廉州处理此项事务。”江映蘅侧脸与方衍舒对视,平淡的语气中没有半点疑惑。
“若观岚一人便可处理,何况她也提前转告了其他宗门,区区朱氏山庄,可逃不出多方联合的围攻剿灭。此外,她倒是给你我二人出了难题,于花间阁中转交的卷轴内有一项任务,要求清荡阑水弯的溺尸。”方衍舒从袖中掏出卷轴,展开后递交江映蘅,手指在首句轻点,言语中有些犯难。
“这倒是简单,”江映蘅见着卷轴中的描述,便知晓这阑水弯指的是何处,“此处溺尸虽多,但不过是些凭着怨气行动的冤魂。先前路过之时,行舟之上还有为玄妙观的弟子,我方禀告了遣事处,而非自行处理。”
方衍舒听着江映蘅此话,这才放下心中对若观岚的稍许怨言。他见着江映蘅脸色冷淡,眼神中带着坚定的意志,似是打定了些主意,他忙抬起茶盏,借着杯壁掩盖变化的神情。
方衍舒小饮一口,调整脸部表情,便开口旁敲侧击:“小师叔祖,明日可需联系今晚的男子?若是还要叙旧,便在廉州内暂留几日,不着急回九华洞天中。”
“苏勐?我与他之间从没有再度联系的必要,就让他认为今晚的相遇便是个酒醉后的错觉罢。反正他怀念记挂的是过去的江家小姐,而不是一介山中修士。”江映蘅决绝地对二人先前的关系做下判决,不再挂念懵懂无知时的情意。
“江家小姐?”方衍舒喃喃低语,江映蘅倒是头一次透露了自己过去的身份,便是见着她恨恨吐字,方衍舒也未敢过多发言。
“真八卦啊,”江映蘅饮尽盏中茶汤,随那风声听见方衍舒嘴边的短词,她抵着举起的右手手腕,低低抱怨一句,“这也不是不可说之事,未曾拜入山门之前,我倒是那濂溪江氏的四小姐,只是对家中安排多有不满,逃家离去罢了。”
这也解释了为何江映蘅的脸庞是如此熟悉,方衍舒右手一滞,想起了曾经在宴席中见过一面的江琏。他见着江映蘅固执中带着些自嘲的神情,一直萦绕在心底的旧事在脑海中翻涌,便是缓缓开口安慰:“小师叔祖这倒是非常果断,若换我处于这般境遇,可不见得有这般的勇气。”
“为何?”若是江映蘅判断无误,可不见得有多少人能如方衍舒一般决断,此时听他如此说道,便免不了好奇。
“我应当不曾提起过,促成我上山修道的机缘可不是什么道听途说的长生,而是儿时见于庭院上空的仙人御剑而过。只是那时虽心中悸动,却不曾有过勇气抛离凡俗事务,只待家中尘埃落定,又恰好撞上了九华洞天山门开启,方才走上修道之路。”
“原是如此……”江映蘅见着方衍舒垂眉,神色中透出不多见的脆弱,她轻声说着,手中将茶盏再度满上,听着潺潺流水声漫在房内。
“小师叔祖既有前缘于此,不去解决?”方衍舒见着江映蘅欲言又止,便是收起了故意失控的表情,转口问向她。
“解决何事?今日这般情绪,不过是往日未曾下定决定的影响,既已看透,便也无甚可供解决的事情。我倒是要感谢苏勐了,若非他,我也不能正视自己早日便决定的道途。”江映蘅讥讽说道,往事不堪回首,那便不必回首,尽早思考未来罢。
“不知小师叔祖决定了何种道途?”方衍舒也顾不上在心中暗自思忖那苏勐的处理方式,将注意全放在了江映蘅的言语之中。无他,在修道之人中,选择的道途对日后的行为处事影响甚大,江映蘅的道途也决定了方衍舒日后如何处理二人关系。
“逍遥之道。我这欲念皆因自由而生,所追求之事也不过逍遥而已,这般道途自然是最合我选择。”江映蘅深呼吸说道,坚定而又固执地与方衍舒对视,手中把玩的茶盏也不肯放下。
“这便是恭喜小师叔祖了。”
方衍舒只觉舌尖发涩,扼制了嘴边的苦笑。他倒是懂得要如何掌握分寸,只是心中难免有焦虑啃噬,他知晓与江映蘅的关系只能由其发展,万万不可焦急强求,不然与江映蘅的间隙只会越来越深。
但——
待到日后江映蘅下山历练,他没有正当理由留在身边,又该怎样在她心中留下印象、排除劲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