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细细讲来:“如今凡是做地方官的,皆有一个私人单子,上面写的是本省最有权有势、极富极贵的大乡绅的名姓,各省都知道;倘若不知,一不小心触犯到了这样的人家,别说是官爵,只怕是性命也难保啊!所以将这东西称为‘护官符’”
郑毅从善如流,道:“所以,薛蟠的官司其实并没有什么难断之处,只是因为其家族背景深厚,所以没人敢处理——”说着,他看向坐在下首的门子,“虚心求教”:“是这样吗?”
“老爷英明。”自觉平坦大路、美好未来在向他招手的门子拍起马屁。
“啊……”郑毅点点头,心道:这群国家蛀虫,看我非得将你们一一杀死不可!
门子想要拉进与郑毅的关系,忙不迭地从口袋中掏出一张抄着“谚语”的纸条,献宝似的递给郑毅瞧。
郑毅赞赏地给了门子一个眼神,打开纸条,借着遮掩,眼神一瞬间变得锐利。
那纸上写的全是本地大族的谚语口碑,排写得明明白白,下面标注的则是始祖官爵并着房次:
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
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
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请来金陵王。
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
见郑毅放下纸条,门子继续道:“老爷可知那打死人的薛蟠系何人?”
郑毅又不傻,自然晓得:“无外乎,是丰年大雪的“薛”吧。”这点儿小伎俩,还没当年的八股文够看。
“老爷英明。”门子继续拍马屁。
只是很不巧,他的价值已经耗尽,马屁股他是拍不到了,马蹄子倒是有一双。
“好了,辛苦你告诉本官这些。”郑毅心思一转,有了主意:“黄师爷——”
他高声叫来门外等候着的师爷,待人进来了,便起身,亲热地拉起门子的手,朝着黄师爷介绍道:
“这位与本官在淮扬之时有过一面之缘,今日在官署遇到,实乃人生喜事,‘他乡遇故知’!”
黄师爷与郑毅相识多年,哪里不知道自家老爷的性格呢!
经过这些年的磨炼(毒打),老爷到底是有了过来人(认清现实)的气势,心思都藏在肚子里,轻易不让旁人知晓。如今如对这门子如此热络,定是有了新主意,他们这些跟着来的自然不能拆台。
于是恭维道:“果然是有识之士,相貌……额……”
他有心夸几句,奈何良心所迫,夸不出来,只能改口道:
“相貌忠实憨厚,一看便是有大造化的人才!”
“岂敢岂敢!”
“诶~客气客气!”
“……”
一通恭维下来,那门子还真以为自己说动了官居从六品的郑毅,自然是洋洋自得。
黄师爷提出今日乃是郑毅走马上任的第一天,理当庆祝,于是叫了仆从备下酒菜,三人一同在密室中喝酒。又因为郑毅并着黄师爷轮番上阵劝酒,将门子夸的那叫一个天上有、地下无,门子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很快便酩酊大醉不省人事。
叫人看着呼呼大睡的门子,主仆二人清醒地走出密室,黄师爷低声在郑毅身边道:“老爷,小的还真没看明白您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啊!”
郑毅并不回应,只是自顾自地念叨着纸条上的话:“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
他已经不是从前那个横冲直撞的郑毅了。
他现在是,长袖善舞,坚持“提前走位”,在没弄清形势前,一定要找个背黑锅人选的,推官·郑毅。
能做出当着上官与同僚的面斥责其收受贿赂、贪赃枉法的人又怎么会畏惧贾、王的权势呢?别说他心知这次能入应天府是承了林如海的盛情,贾、王在其中顶多顺水推舟做了人情;就算是淮扬林氏子弟犯事撞到他手上,也得依法办理!
小小薛蟠,打死了人还跑是吧?
我郑毅非要将你依法处置!
薛家报复怎么办?
报复谁啊?
我吗(手指自己)?
不是吧(挥挥手)!
明明是这门子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为了立威,煽动他一定要重重处罚薛家蟠的啊!
原凶自然是拿不来的。
纨绔薛蟠早就带着母亲妹妹入京去了。
且说这买了英莲打死了冯渊的薛公子,姓薛名蟠,表字文龙。
幼年丧父,独根孤种。寡母膝下只有这一个男丁(按照传统的宗法制度,如果嫡支没有男性继承人,薛家主家的家产将被薛氏宗族的其他支脉以“立嗣”的名义瓜分殆尽),靠着他才能继续立在薛家,不至于被堂亲叔伯将薛家的家产夺了去,故而对他很是溺爱纵容。
家里能管住他的父亲早早撒手人寰,母亲又只能指望他,生怕他步了他老子的后尘(蹬腿儿),不曾管教与他。
能“修理”他的人或主动或被动地闭嘴,使得他愈发骄纵,无法无天,性情傲慢至极。
虽上过学,不过略识得几个字,将心思全都放在了斗鸡摸狗,游山玩水上;虽为皇商,却对买卖事宜一窍不通,买卖承局、总管、伙计……凡是个人便能将他忽悠得晕头转向。
冯家上下一门心思地告状要抓他,他倒好,留下点儿银子便跟个没事儿人一般探亲去了!
他去探的“亲”,自然与他母亲薛姨妈(王氏)有关。她乃是现任京营节度使(京营驻扎在京城脚下,领兵十万,下设有五军营、神枢营和神机营,是保卫中央安全的核心力量)王子腾之妹,与她一母同胞的,还有荣国府贾政的夫人王氏。
京营节度使,官居一品,护卫皇城,拱卫帝京,非皇帝亲信不能担任。
上一任的京营节度使由贾府的贾代化担任,再往前推,便是带领贾府走上政治舞台的宁国公贾演,荣国公贾源兄弟二人统领。
有道是“坐塌之旁岂容他人酣卧”,贾府两代掌管京营,已经犯了为将者的大忌,触了皇帝的霉头。
即便知道京营是一块儿能让人一飞冲天的肥肉,贾家人也不敢下这个手,只能在贾政这代完成权力的交换——
王氏与贾氏结为两姓之好(王夫人与贾政,王熙凤与贾琏),王家王子腾接棒“京营节度使”。权力兜兜转转,最终还是攥在自己人手里。
薛蟠带着薛姨妈与妹妹薛宝钗入京,目的有三:其一是为了送薛宝钗入宫选侍;其二是为与京中承局核算旧账,再计新支;其三是为了探亲。当然,现在还多加了一项,靠着舅舅王子腾的权势压下他与冯家的人命官司。
这时,王子腾升官之事也自宫内传到了宫外。
郑毅身为应天府推官,在皇城脚下任职,自然早早地便知晓此事。
京营节度使擢升九省统制,去的还是贾府两位老国公起家的边关(熟人好办事),怎么看都是圣心独裁,有意抬举王子腾。可以预见,这人日后的仕途当走康庄大道,一路坦途。
可是……
那可是京营啊!
自打王子腾当上了京营节度使后,王氏一跃成为京城最瞩目的姓氏之一,就连他的老朋友贾史薛三家也要对其客客气气。贾家与王家的绑定,更是上了一个新台阶。
究其原因,无外乎是原本属于贾氏的京营到了王氏的手中。
王氏需要依靠贾氏在京营中的人脉稳住势力地位,贾氏则需要王氏摆在台面上,以此吸引皇帝的视线(贾家如果继续攥着京营,皇帝就容不得他们了)。
双方互帮互助,勠力同心,彼此促进,共享果实。
可是现在,王子腾明升暗贬,从中央炙手可热的京营节度使“升官”为地方巡视边关的九省统制,而他本人很乐意地接受了……
郑毅很难不怀疑王子腾这个老小子是不是与皇帝达成了某种共识:比如皇帝帮助他解除贾府的掣肘,而他要协助皇帝完成权力的交替之类的。
现在好了,王子腾荣升超一品大员,高高兴兴地去边关整(耀)饬(武)边(扬)防(威);皇帝开开心心地收回京营,将这份要紧的差事交到了自己人手上;只有贾家,蓦然回首,发现身边空无一物,猛抬头,见王子腾这个背叛盟友的小人潇洒地挥了挥衣袖,不留下一片云彩……
贾氏心中自然是无比气愤无比恼怒啊,可惜,现在的贾府有爵位、无实权,唯一能依靠的也就只有王家了。就算气死也只能憋着,对着王氏人依旧得亲亲热热毫无芥蒂,谁叫家中子嗣不争气呢。
宦海沉浮数十年,饱受人情冷暖的郑毅自然不是个呆蠢的。他心知自己确难与更上一层楼王氏硬碰硬,故而曲笔回折,使了个迂回的法子,并没有派出衙役满京城地拿人,而是命手下散播出一些似是而非的流言蜚语,以此来揣度皇帝的态度。
近日,京城各大茶楼酒馆都在讨论薛家薛蟠的“事迹”:
穿青衫的老哥问身边吃花生的老弟,“哎,老弟你说这小子指使奴仆伤人至死,犯法吗?”
吃花生的老弟掸了掸身上的花生片,毫不犹豫道:“肯定犯法啊!”
“像他这种教唆恶仆,伤天害理,丧尽天良的纨绔就该拖出去枭首示众!”隔壁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饮下杯中酒水,大喝,“前儿我家那边出的事儿,杀人者的老子还是县上的小官儿呢,不也一样被砍了脑袋,他差什么!”
穿青衫的老哥左右看了看,随后冲着五大三粗的汉子摆了摆手,示意他到这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