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两人凑近后,青衫老哥悄声道:
“可这个人是前京营节度使、现任九省统制的王子腾王大人嫡亲的侄子!他舅舅那般厉害,权势滔天,弄死人不是比捏死蚂蚁还要简单?哪个不要命的官儿敢惹这个麻烦啊!”
说时,两只眼睛左右扫着四周,一副唯恐自己的话被有心之人听见,生怕自己惹了麻烦的样子。
两人惊了。
“啊?”
“嘶……刚才谁找我来着?不好意思,记性不太好……愚弟告辞,兄台有缘再会(这辈子都不要再见)。”五大三粗的汉子逃也似的跑了。
留在原地的青衫老哥与吃花生老弟对视一眼。
不多时,穿着青衫手摇折扇(京城的冬天冷,也不知道他咋想的)的老哥跨出酒楼的门槛;再等一会儿,带着帽子、怀里揣着一只烧鸡的花生老弟也走了出来。
两人在一不起眼儿的小巷子汇合。
“下一个地方。”青衫老哥掏出袖中卷起来的简易地图看了看,见花生老弟胸前鼓鼓囊囊地揣着油纸,皱着眉头盯着他,“我们可是出来当差的!你吃得这样多,小心管事儿不给你销算!”
花生老弟不在意地挥了挥手,道:“你就是太老实,太听我爹的话了!谁家好官儿能想出这一出来啊……小爷我大冷天的不在家里待着跑出来乱逛,吃点儿东西是应该的!”
见青衫男人一脸不认同,花生老弟直接上手,推着青衫老哥的肩头往前走,“好啦好啦,咱们还是快走吧,还有好几个茶楼酒楼没去呢~这次的胡说八道让我来~~~”
郑毅从淮扬带来的人发挥了外地优势,仗着口音与京城这边儿的不一样,每天都交换地区地图,力求在同一间酒馆或者茶楼造他个三四遍谣言,不遗余力地抹黑薛蟠形象(也不算抹黑,只能说他们在胡说八道中一不小心找到了真相),试图将贾、王、薛三府跟“贪赃枉法、草菅人命”这八个大字扯上关系。
造谣者自己都不知道,原来口中讲述的那些、夸大其词的那些,不是造谣,而是被有心之人掩埋的真相……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薛蟠一行舟车劳顿,眼见着是摸到了京城,自然松懈下来许多。
一路走走逛逛,没了前些日子的紧张,他又有心思琢磨些有的没的了。
一日清晨,他从房间内走出,早饭也没同薛姨妈与薛宝钗吃,带着银钱与仆从便匆匆地走了。
“这孩子,真是……”薛姨妈目送薛蟠出了门,不住地摇头。
这两日总算没那么奔波劳累,薛宝钗也捡起了针线,想着将在家时没绣完的帕子绣上,等到了京城也算是有个能送人的、表达心意的小物件儿。
不多时,梳妆利索的香菱(英莲)红着眼眶,从薛蟠出来的那间房子中走过来了。
薛姨妈眼尖,立时叫身侧伺候的同贵去接。
等人进来的功夫,她给女儿宝钗使了个眼色。宝钗忙着手里的活儿,实则观察着母亲的动向,见母亲有意,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母女二人达成共识,可怜的香菱,明明眼睛往这边儿瞧呢,竟然毫无发觉。
等人走到近前来了,薛姨妈亲热地拉过香菱的手,示意她坐到自己身边,脸上挂着一贯的慈爱,柔和的嗓音轻而易举地敲开香菱的心房:
“好孩子,快过来,让我瞧瞧。”
见香菱眼中露出一抹惊讶,以及蕴含着的对温情的向往,薛姨妈自知是拿捏住了,面上更是真情实意起来,“唉,天可怜见的,听人说你受了不少苦~如今好了,到了我们这里就算是到家了,再没人敢欺负你。”
说着,她看向宝钗,与之互动:“瞧瞧这模样,真是俊俏!”
绣着帕子的宝钗抬起头来,羞涩地看了看香菱,随后点了点头。
薛姨妈紧紧地拉住香菱的手,温度从她热乎的手传递到冰冷的手上,香菱从没在拐子身边感受到这样的温暖,几乎要落下泪来。
薛姨妈拍了拍香菱的手,笑眯眯地,道:“真是个好姑娘,难怪你大爷一眼就相中了你。”
“你大爷他呀,性子是急了些,外面人不知道,才会传出那些子捕风捉影的话来的。可自家人才知道他心肠是再热乎不过的,只是让家里给惯坏了,有些个混账脾气。他若是日后有哪里委屈了你,你只管来回我,有我替你做主,断不让你受委屈。”
听了这话,香菱心头一暖,连连点头称是。
薛姨妈给旁边的宝钗使了个眼色。
绣着帕子的宝钗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从容起身,道:“母亲,女儿带着同福她们去看看早膳预备的怎么样,您便与香菱说点儿体己话吧。”说罢,掩面笑了笑,带着屋内的奴婢走了出去。
薛姨妈面带微笑地注视着她们的背影,看着女儿关上门,室内剩下她与香菱二人,薛姨妈这才扭头,话锋一转,道:“只是有一条,他是你的大爷,你的天,你这心里头得时时刻刻敬着他、顺着他,这才是咱们做女人的本分。”
“你跟了你家大爷,虽说是做妾室,但你得知晓咱们家不是那等刻薄人家,吃穿用度,短不了你的,比那小门小户的正头夫妻还要体面。只要你安分守己,好好服侍大爷,将来再生下一男半女,你这后半辈子的依靠也就有了,岂不是天大的造化?”
若是系统小王在现场,必定会跳起来大喊:香菱姑娘,这老鸡婆是在PUA你啊!你可千万不要听她的鬼话啊!
可惜她不在现场;就算她目睹眼前的一切,即便在那边跳脚跺碎地板,香菱也是听不见的。
香菱自幼被拐子拐走,对薛姨妈这样睁着眼睛说瞎话,明面上对你好、实际就想敲打拿捏的人没有任何抵抗力。
她的脑袋中回荡的都是薛姨妈看似向着她,实际是在敲打她警告她的话语,看着薛姨妈满脸关切,感受着交叠的手掌传来的温度,香菱红着眼,用力地点头。
“嗯!”
见自己洗脑成功,薛姨妈暗暗松了口气。
不知怎的,自打中午听到消息,知晓兄长从京城调到边关去巡边后,她总是心神不宁的,觉着会出事儿。按理来讲,那冯家只是一不入流的小乡绅,跟她们这样的门第比起来,给她们提鞋都不配。可是……
可是她心底有种感觉,薛蟠打死人这事儿,不会轻易了结的。为今之计,只好先稳住香菱,若是能够再按下不老实的冯家人,给他们足够的好处,三方合在一处,想必她的文龙便可无虞了。
大半天的时间匆匆过去,一行人各怀心思,面上相处的也比较和谐。
只是薛姨妈到底记挂着老家那边儿的事儿,总是进了京城见到姐姐王夫人方才安心。正想着等到晚膳时与薛蟠细细商量此事呢,未曾想他没有回来吃饭,薛姨妈只当是他在外面玩儿的开心,一时误了时间也是有的,便就没有太过忧心。
等亥时初,薛姨妈还没见薛蟠回来,方才慌了神。
她想了想,还是去敲开了宝钗的门。宝钗惦记着哥哥,自然也是没睡,此时披着外衣在床榻前看书呢,见薛姨妈敲门进来,自然是迎了上去。
见到自己的女儿,薛姨妈如同又找到了主心骨,一颗上上下下荡悠着的心也是落回了远处,她皱眉,一贯养尊处优的脸上写满了忧愁:“我的儿,你哥哥这是上哪儿去了,怎的这个时辰还没回来呢!”
“母亲不必担心,哥哥许是被什么一时绊住了脚也是有的,没准儿现在正往回赶呢。再说了,哥哥昨儿就说,明天早上要早早地赶路,争取早点儿收拾咱们家在京城的宅子,可见心里是有数的。若母亲实在烦心,只消派几个小厮去找,也就是了。”
宝钗安抚着慌乱的薛姨妈,自己这一颗心也是七上八下的。
她从小同哥哥一处读书,对这个不着调的哥哥可谓是再了解不过。嘴上安慰着母亲说着好话,实际心里已经做好准备,随时能迎接一波大的。
只是没曾想,事发的如此之快,打得她们娘仨措手不及。
“夫人——小姐——不好了不好了!”
“大爷出事儿了!”
*
且说薛蟠一行到了京城外,舟车辗转旅途劳顿,有心想要先歇上一天,再整装入京。
只是一路上行走匆忙,身边解闷消遣的女人有,呼朋唤友摇骰子赌一赌无,他心痒难耐,早早起来,带着三五个贴身豪奴,换了身鲜亮气派的衣裳,揣上大把银票,一头扎进了京畿地界最负盛名的赌坊。
赌坊内。
三教九流汇聚,叫骂声兴奋声狂吼声不绝于耳。
“大爷,大爷行行好,借我几个子儿吧!小的一定能还上的,一定能还上的!”那人面容枯槁,眼窝凹陷,昏黄血色的眼珠子瞪了出来。盯着过往的人,就好像是急切需要找到能拯救他的神仙一样,虔诚又癫狂。
“呜呜呜呜……我再也不赌了,再也不赌了,别砍我的手,别砍我的手!”
指甲缝中全是泥的手被赌坊的打手死死按在桌案上,一个管事儿模样的人捧着厚厚的账本立在旁边,捋着小胡子,道:
“我们做赌坊的,自然有我们的规矩。你既不能还上银钱,就只能用你的手脚来抵咯!赵大,你得知道,这我要是放了你,日后旁人就会有样学样;若是欠了钱的都哭哭啼啼求我放过他,我们赌场的生意还怎么做下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