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决定去了,断没有随便应付的道理,她拿出往常约会时才有的细致劲儿和面试时才有的精气神儿,力求从头发丝儿到脚指头都是精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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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椿市以广植茶花而闻名,无论朱鹭、十八学士、还是白天鹅、戴氏,各种品种应有尽有,自前几年政府发力以后,每年都会举办山茶花博览会,推动茶花产业的发展。
客来邸庄园后山,正巧有一片远近闻名的山茶花圃。
“客来邸”是山茶属下的一种花名,今天承办寿宴的庄园以此命名,其中寓意不言自明。
宴会厅极大,新中式主调的设计,雅致与奢华并存。
头顶一盏盏华丽水晶灯散发着暖光,寿星公心情甚好,站在主位前临时来了段祝酒词。
小部分人的目光却很分心地飘到了另一桌某位年轻男士身上,男人靠在椅背上,袖口挽到小臂,露出一块漂亮的腕表,这表的品牌比较小众,虽然偶尔以有品位的印象出圈,但价格不高不低的,总觉得不够衬他太子爷的身价。
不过也能理解,毕竟在体制内工作,太显眼反而不好。
彧亮从落座到执筷,菜还没吃一口,就有两三拨人举着酒杯来找他搭话,他以要开车为由,皆以茶代酒应付过去。
明明今天不是他的主场,他却被动成了喧宾夺主的人。
谁都想在他跟前混个脸熟,谁都想搭上他的线,好背靠熠世集团的资源。
“茶”过三巡,彧亮不胜“茶”力,趁人不注意,披上黑色大衣,拎起男士围巾,离开了席位,想去外面躲一躲清静。
他才起身,小舅就紧跟上,从后拍了拍他的肩膀,把他拦下。
“你去哪儿?”
“出去透透气。”彧亮默默拉开与小舅的距离,以避免对方身上的酒气熏染到自己。
“后山景致不错,还有一园子的花,你去那儿等一会儿。”
“干嘛?”彧亮隐约猜到这是何故,前些天彧母就同他打过招呼,为他觅得一位门户相当的相亲对象,这次彧家叔公八十大寿,那位千金正好也会随家人来参加寿宴。
据闻,那户人家已经看过他的照片,了解了他的基本信息,对他很满意。
不然,常年在桂蓉生活的千金也不会借着贺寿、赏花的由头特意跑一趟山椿。
“你说呢,嘿嘿,”小舅打趣地笑了一下,眼神指了指女宾区那边,“穿白色裙子,长发,很好认的。待会儿好好表现,就算不喜欢,当个朋友也行。对了,后头庄园还有茶室,冷了可以进雅间喝喝茶,我已经跟庄园经理打点过了。”
宴会厅中央有一片薄纱连绵的山水屏风,将男宾与女宾、孩童分开了。
彧亮望去,其实什么也看不清,他有些敷衍道,“嗯,知道了。”
步入室外,扑面而来的冷空气驱走了身上残留的闷热气息,让人脑子都清醒了。
明明正午,整座庄园却浸在半明半昧的水汽中,云蒸雾绕的。
彧亮顺着碎石小径,绕行至后山,没走几步,天空不解风情地洒下濛濛牛毛。
细雨湿衣,无伤大雅,且附近还有儿童围着茶树嬉闹追逐,搅碎了静谧的花影以及深冬凝滞的阴雨氛围。
步移景异,前方出现长廊,木柱上刻着一串楹联,“客至无茶不成礼,花开花落总相宜”。
比起那段碎石路的疏淡寂寞,这长廊左右的茶花开得很密,一朵朵饱满肥硕,压在枝头,像逞妍斗色的宫嫔,挤在一处喁喁私语。
偏偏,这无尽的秾艳中立着一抹沉静的侧影,乍一看似一痕浅雪。
彧亮顿了顿,踏上台阶,朝她走去。
不知是他步子太轻,还是她想事太入神,直到他靠近,她的眼睫仍低垂着,将眸光的颜色遮住。
“李小姐?”彧亮试探性地打断了陷入沉思的她。
女人的神态澄明宁静,扭头看清来人面孔后,细微漾起诧异的波澜,“你认识我?”
彧亮礼貌地笑了下,正准备措辞做正式的自我介绍,就听她接着道:“你是……彧亮?”
他点了点头,顺着她刚才目光静止的方向,很自然地切入话题,“打扰你的雅兴了,刚刚在赏花?”
女人睁着一双警觉的鹿眼,有些拿不准彧亮突然的搭讪。
对方气质清贵,俊气逼人,通身不见任何一个名牌logo,却极具质感,尤其外搭的那件大衣,用料讲究,廓形完美,与他的挺拔清劲的体型相得益彰。哪怕全程一个表情都没有,光是站在视野里,就足够令人心动。
他真的被这一方天地的财富和地位滋养得很好。
她晃了晃脑袋,禁止自己因为男人外表符合自己审美就给他赋魅,如实说:“没有。我在看雨,呃,赏雨。”
女人俯身,将指腹伸向一朵纯白的“十八学士”,碰了碰花瓣间的肥大露珠,“另一种形态的雨。”
“挺有意思的。”彧亮有些意外,轻笑了下,挪了挪步,与她并排站着,抬头看了眼青色的天幕,“还以为今天会放晴,没想到居然还下雨了。”
怎么听他的语气还有点儿抱怨呢?不应该啊,她还以为他喜欢这一刻呢。
她凝眉,犹豫了一会儿,“你知道我最喜欢什么天气吗?”
“难道是雨天?”
女人摇首,“我最喜欢某种气象持续多日后,忽然转变的那一瞬间……”
彧亮眼底微光一闪,不由侧目,盯着那张并不刻意温柔的脸。
“......比如,久雨后突然放晴,久晴后突然转阴,不指定具体的天气,就像现在,快半个月了都是阴天,一下子出太阳也好,下雨也罢,长期麻木的感官都会振奋地刷新一下。明亮的日光会刺激视网膜,生成血清素,令人安宁,而风雨溅起的负氧离子也会带来清新和舒爽。各有各的妙。”
她的声音有点儿沙哑,像美丽的丝绸被磨皱,估计是感冒的征兆,嗓子先发病。
言语间的她感应到男人的目光,忍着咳意,也望向他,唇角弯起一个很浅的弧度,没有故作清高的疏离,也没赶着亲近示好,像这满园的经冬不凋的耐冬花,按照自己的时序来,决定盛开和凋谢。
彧亮细细凝视女人,像在回忆和辨认一幅旧画,良久后,他回过神来,来时勉强应付任务的心态悄然减半,随口道,“桂蓉这段时间也一直阴着?好像是听说雾霾挺严重的。”
女人一怔,没有正面回答,闷笑一声,“桂蓉隔三岔五就报空气质量差的新闻,都成城市的刻板印象了。”
“也不能赖市政,这是社会工业化发展的必然阶段,再加上地理因素,桂蓉的地形是不太利于污染物稀释。”
刚那群围着百年老茶树打闹的孩子,也移到长廊下避雨,在狭长的地方玩起了捉迷藏。
估计是从宴席上偷偷溜出来的,身旁没有大人管束,上蹿下跳地,从地板到倚栏设立的长椅上,凌乱的脚印遍地都是。
彧亮见状,不免觉得稚子吵闹,扭头却见女人对着孩童报以宽容的笑。
“你喜欢孩子?”他问。
“一般。”她习惯性掩藏真实想法,随后还是了改口,“不对,就是喜欢。”
彧亮怔了怔,私以为她是为了迎合今天的相亲才更换口径。
可女人接下来的表态很快又打消了他的想法。
她解释道,“以前没现在喜欢,加上受互联网风气的影响,感觉人人都在唱衰婚姻,男女对立越来越严重,连宝妈这个身份都成为了女性群体里的异类,虽然有的宝妈脑回路确实挺迷惑的,但也不能把典型当普遍看待吧。总之,平时跟朋友聊天如果谈到小孩,还要先看她对婚恋和生子这些话题的态度再决定自己怎么表达。反正,为了迎合新世代女性间的某种‘正确’,有点儿习惯了收着掖着自己的喜恶,害怕被认为不酷、被认为价值观落伍,但现在吧,可能是到了一定的年纪,体内的激素水平已经开始左右人的生育意志了,看到一切小的、萌的、圆的,都觉得可爱,很难在再瞒下去了。你呢?”
“我?”
“嗯哼,喜欢小孩吗?”
“我现在还不确定。但我知道,人类有一种劣根性,享受不劳而获。在生育的层面,男性不必承担女性十月怀胎的辛苦和各种生理损伤、滞缓事业的代价,所以,男人在拥有后代这件事情上,天生有种坐享其成的轻松。如果以后我有幸步入婚姻,在我个人对孩子无感但妻子又渴望孕育子女的情况下,我不会介意拥有一个流淌着自己血液的后代。”
“意思是,如果人类这种生物跟海马一样负责生育的是雄性,那你在不确定是否喜欢孩子的情况下是不会选择生小孩的?”
“是的。”彧亮见对面的女人静默地聆听着、消化着他的话,自嘲地笑了笑,“我这么说可能很自私,但与其伪饰内心的性格和想法,把自己装作圣人君子,还是一早就开诚布公比较好,免得以后看清对方的底色而感到失望,浪费时间在不对的人身上试错。”
“这也没什么,我欣赏你的坦诚。”她的一双琥珀眸清亮地闪了闪,又想到什么,兀地浅笑起来,“我很长一段时间都坚定地认为自己是不婚主义,更不会生孩子,毕竟我也害怕身材走样、害怕产后阴郁、害怕事业停滞、害怕沦为那种逢人就问‘我家子涵适合当童模吗’的‘宝妈’……但去年吧,有一段时间我频繁地胃疼,很担心是癌症,就去医院预约了肠胃镜检查,等待检查的过程中,考虑到最坏的情况,我竟然莫名其妙地变得不坚定了,有点遗憾自己死了却没有后代这件事儿。不是为了养儿防老,也不是为了让ta代替我的存在陪伴家人,仅仅害怕自己雁过无声,人过无痕,这个世界就这样与我无关了,没有留下一丁半点儿自己来过的证明。说白了,就是人类刻在基因里的那点儿自恋在作祟。”
他没说其实是她先让他感受到了坦率,他才跟着不设防的,虽然他不太清楚“我家子涵适合当童模吗”这个梗,但结合语境大致能理解。
彧亮接着她的话茬,“很多人潜意识也是这么想的,只是表达不清楚而已。从生物学的角度,动物都有基因延续的本能。人类稍微区别于其他动物的一点是,对于孕育生命这件事儿有更复杂的深层心理需求。”
“那你认同‘孩子是自己生命的延续’这个观点吗?”
“不太认同,我是我,孩子是孩子,两个独立的个体。我想,你刚所说的,自恋地希望自己的基因留在这个世界上,纯粹指的是延续基因,而不是延续生命价值观吧?”
“你很懂我诶,”女人有些开心地看他一眼,有种被理解的感觉,她颔首道,“是的,在我看来,孩子生来不是为了延伸我的价值观的,我们的存在使命由自己决定,人生路径也是两条不重叠的线。我想延续自己的基因,单纯为传递生命的符号,而非把孩子当作我肉身消亡后思想、意志的新载体。”
她如果以后有了孩子,会好好抚育ta,但不会干预ta的人生,也不会强加自己的意愿在ta身上,比如把自己未达成的梦想强行按在ta的人生清单里,让孩子代替她完成。
话毕,她后知后觉地想到什么,忽然尴尬地看向他,“抱歉,我们是不是有点交浅言深了?”
“跟你对话信息密度很高,可以快速了解彼此,刚才的谈天,我个人体验感不错。”他坦言。
长廊连通着茶室,偶尔有服务生捧着茶盏经过。
一个玩到忘了形的小男孩爬到了栏杆上面,踮起脚去够悬在高处的灯笼,重心不稳,眼看就要朝刚好路过服务生的摔去。
彧亮手疾眼快,张臂去接失足的小孩,一旁的女人就没那么好彩了,被一惊一乍忙着躲闪的服务生托盘中溅起的水泼到了衣领。
“抱歉啊,客人,我不是故意的!”服务生眼看自己闯了祸,忙拿出庄园统一的手帕纸递给女人。
旁边的彧亮手臂使着力抚稳小孩,眼神却也在女人那儿,“没烫到你吧?”
“还好这茶水都是冷的。”女人接过纸巾,擦拭起湿凉的脖颈和领口,反安慰起服务员,“没事儿,飞来横祸,本来也不赖你。”
服务员露出很夸张地劫后余生的庆幸表情,“万幸是从客人桌上撤走的残茶,要是是开水我就万死难辞其咎了。”
成人们倒是通情达理,可惜闯祸的小孩连句道歉也没有,害怕被问责似的,拔起飞毛腿就逃离了肇事现场。
其余玩闹的孩童本来还呆呆地愣在原地,见罪魁祸首跑了,瞬间被感染了羊群效应,也一溜烟地消失不见。
女人见状,哭笑不得,颇有些幽怨道,“我收回刚才喜欢小孩那句话。”
彧亮忍俊,想了想,将自己的羊绒围巾摘下,递给她,“怕你着凉,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用它暖一暖。”
对面犹豫了下,抬起纤手收下他的好意,“谢……谢了。”
女人裹紧围巾,感受着男人残余的体温,无意埋头一嗅,还能闻到他身上的气息,独特而清冽,真好闻。
原来,彧亮身上的味道是这样。
就在这一刹,她视野前方的碎石小径上出现一道白衣倩影,朝着长廊的方向款款而来。
女人见了,抬腿欲走。
“你要去哪儿?”男人视线跟随着她。
她未语先笑,淡淡道,“你要等的‘李小姐’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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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兰幽离开的背影很洒脱,不去看身后的人是什么表情,更不理会他是何等心情。
直到回到宴席上坐定,她才大喘一口气。
刚才与彧亮交谈的她看似松弛,看似气定神闲,其实手心早已紧张得汗湿。
「你要问我喜欢什么天气,我会傲娇地告诉你~没有什么比久雨后的晴天、久晴后的阴雨更令人着迷了~什么天气不打紧,最重要的在于更替的那一瞬间~」
发表时间:2009-04-20 10:16
这是曾经「月岛雯」的Q Q空间主页挂着的一条说说。
「天泽圣司」评论:「我也喜欢。」
紧接着是一堆调侃他们搞暧昧、暗戳戳秀恩爱或祝99的留言。
其实李兰幽早就忘了彧亮和林欣愉的互动,以及当初酸涩如挤爆柠檬汁强行灌入口鼻的心情。
但就在半个小时之前,因着彧亮的话,她冥冥中联想到了这段尘封的记忆,将说说的内容包装成自己的思想,把鱼饵投放出去,尝试着等待猎物咬钩。
李兰幽觉得自己像极了一个小偷。
她在模仿林欣愉,模仿林欣愉的喜恶,模仿林欣愉输出的观点,模仿林欣愉说话的口吻,只为吸引他的注意力。
她注意到彧亮眼底闪过并不明显的惊讶,似乎从她身上看到了熟悉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