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赴宴之前,李兰幽是有过一些吸引他关注的念头。
可当看见彧亮身旁打招呼、攀关系的宾客络绎不绝,她便消了这方面的心思,尤其觉察到他得体周全地回应之下,眉宇间流露的那一抹细微的不耐烦后。
可是,在她不抱希望的时候,彧亮竟然主动站到了她跟前。
配得感不高有个好处,就是过于有自知之明。
她不认为他会记得自己、知道自己姓李,更不认为他只是随意一瞥就对她一见倾心了,然后专程过来跟她搭讪一下。
当他提到桂蓉天气的时候,她终于确认他认错了人,而那人刚好也姓李。
当他说最好一开始接触就开诚相见的时候,她又进一步猜测,他是带着相亲任务来的。
所以,她把他误会成了自己的相亲对象?
不知出于何种心态,她没有急着否认自己的身份,反正他一开始也没挑明这场相遇的目的。
站在全知视角看着彧亮在这场对话里渐入佳境的样子,她甚至觉得有趣。
宴席上,黄明翠吃得差不多了,正跟周围桌的客人热聊,没有注意到李兰幽脖子上多了一圈围巾。
李兰幽抬手摸了摸,感受羊绒温暖的质地。
她离开长廊的时候就考虑过把围巾摘下来还给他,但转念还是把它带走了。
如果彧亮还想与她联络,它可以是开启下次往来的钩子。
如果他对此不甚在意,那她应该也不会再跟他有什么交集了,顺走他的私物,给曾经的暗恋画个句号,留个纪念,也挺不赖。
李兰幽闷咳两声,喝了口温水润嗓,这时侍者端着托盘走来,给她递上了一杯热气腾腾的感冒灵冲剂。
“小姐,这是特意给您泡的感冒灵,不介意的话请趁热喝。”
她疑惑地抬眸,“请问这是谁让你送来的?”
侍者如实道,“是我们经理吩咐的。”用眼神指了指宴会厅门口正在忙碌指挥员工的中年胖大叔。
难怪能当领导,好几十桌客人呐,连不起眼的角落里有人身体轻微不适都能体察,这眼力见儿,迟早升总经理。
李兰幽笑了笑,接过杯子,“多谢了。”
“不客气,小心烫。”
侍者走后,她朝热水吹了吹,稍冷后慢慢饮尽,没有留意到远处静静关注着自己的一双幽深眼睛。
-
那位真正的“李小姐”因为补妆而姗姗来迟。
大概对对方不感冒,两人没聊一会儿就各自散了。
彧亮重返宴客厅,扫了一眼女宾席,果然见到最初与自己相谈甚洽的女人,她穿着月牙白的加绒旗袍,亚麻长发温柔绾起,安安静静坐在那儿,别说,还真有几分名媛千金的温婉气质,也不怪他认错人。
她不是他要等的人,他竟有点儿失望。
彧亮招呼来大堂经理,让他冲了包感冒药给她送去。
游走在宾客间的小舅带着更浓的酒气凑到彧亮身旁,注意到彧亮的视线久久落在一位女宾身上,透过屏风间隙恰好能望见人家的侧影,又不容易被发觉。
小舅不认识李兰幽,但认识隔壁座的黄明翠,只见黄明翠拉着李兰幽站起来,给她介绍一些远亲认识。
“这是李俭他女儿吧,都长这么大了。”小舅自顾自感叹。
“你认识?”彧亮有些意外,旋即又觉得自己大惊小怪了,这种宴席,本来就是熟人局,宾客间大都是沾亲带故的关系。
“他爸还来你家借过钱呢,你忘啦?”小舅说罢,见彧亮茫然,补充道,“你初中那会儿吧应该是。不过,你不记得也正常,毕竟你家就跟山椿的朝圣宝地一样,隔三岔五就有送礼的、求办事的人来。以前她爸跟着我混的,原先生意做得好好的,后来嗜赌成性,家产败光。自恃跟我有些交情,不知天高地厚,跑到你家去化斋。”
“好像是有点儿印象。”
彧亮回想起初中某个记忆模糊的春阴天,有个中年男人带着自家女儿上他家借钱。
李俭跟往常那些登门求助的成年人一样,点头哈腰,恭敬讨好,气势上就矮人一截。非常的脸谱化。
他对此之所以有印象,是因为来寻求他家帮助的人虽然很多,但拉着女儿来的,实属罕见。
那时饭桌上,彧亮闷声吃饭,不想掺和大人间的人情往来,但偏偏这些来访者都跟商量好似的,总爱把话题先放在他身上,赞他优秀以间接恭维彧家夫妇教养有方,总之说一堆恭维的话暖场,只为拿他做真实诉求开口前的铺垫。
至于李俭带来的女孩跟他年纪差不多,他除了下楼时目光意外相撞的第一眼,后续便没有过眼神接触了。
怎么说呢,对她的观感,由于李俭的缘故,所以有些反感,但又觉得可怜。
女孩全程将头埋得很低很低,小口吃着饭,只敢夹距离自己最近的菜。
他猜她性情内向,容易害羞,不然就是羞耻心作祟,知道此行目的,所以有点儿抬不起头。
可他又何尝没有一丝丝少年人的拘谨呢,家里忽然出现个陌生女孩,他要真一点儿反应都没有才奇怪。
为了掩饰波澜,青春期孩子们最直接的方式就是表现出与内心相反的行为,冷淡、疏离,不去看她甚至避免视线接触。
彧星吃完饭跟林欣愉通话,顺便散步遛弯,不知不觉走到了彧亮家门前。
林欣愉说:“梅顺琦回山椿了你知道吗?约了顾繁山跟你哥过几天一块儿出去玩。”
“那你呢?没约你吗?”
“当然约了。只是我还要上兴趣班,不一定有空呢。”女生矜持道。
“那能带上我吗?不然你一个女孩家家的,也不好意思吧。”彧星也故作姿态,“其实我也挺忙的,暑假还要补课呢。但是为了你,我可以牺牲一下。”
电话那头的林欣愉知道彧星想见梅顺琦是真,陪她是假,但她也没有拆穿,毕竟自己打电话来本意就是想找彧星做陪衬的,“好啊,三天后咱们游乐园见。你是跟彧亮一起出发吧?”
“那当然啦,可以让哥哥家的司机开车载我们。”
步移景异间,别墅大门旁停靠的陌生小轿车吸引了彧星的注意,她凑到车窗内好奇地乱瞟,发现了装吉他的盒子,“诶,我哥家来客人了。不会是梅顺琦吧!我跟你说,我看见一把好大的琴盒。”
彧星兴冲冲摸进了别墅前院儿,踮起脚朝落地窗内瞄,见到李俭父女正跟彧亮打招呼。
林欣愉过了一会儿问:“看到人了吗?是梅顺琦吗?”
“不是。”彧星失望道,“是别的客人。一个陌生的叔叔,还有一个跟我们差不多大的女孩。”
“女孩?你以前没见过吗?不会是什么亲戚吧?”
“拜托,我跟彧亮是堂兄妹欸,他爸跟我爸同父同母,他家的亲戚不就是我家的亲戚嘛?而且我伯母娘家的有什么小孩,我从小吃席、聚会就跟着我哥认识全了。啧,别说,那女生还挺漂亮的,白白的,瘦瘦的,你要小心情敌咯,林欣愉~”后一句,她故意夸张暧昧地说了一些似是而非的话。
“别乱说啦,我跟你哥就纯友谊,普通的同学关系,你们总拿我开玩笑。”林欣愉脸红,急着否认,但后续不知道怎么想的,她还是给彧亮打去电话,把他约出了家门。
也许吧,那一缕懵懂的危机感作祟,她就是不想彧亮跟别的异性相处。
在彧星的描述下、渲染下,她已然脑补出了一位才貌兼具的优秀女生形象出来。
这厢,宴席上追忆往昔的小舅忽然叹气,“不过吧,哎,死了好些年了,死者为大,死者为大,不提了,今天这种日子,忌讳。”
死了?
彧亮愕然,“怎么去世的?”
“欠高利贷呗,走投无路了,没处躲,后来出车祸了。也不知道是自杀还是真的意外。这人没了,自己倒解脱了,可怜债务全都压到家人身上。”
“高利贷本来就是违法的,超过本金和法定利率范围的部分,按说可以不用还。更进一步分析,如果他是因为赌博这样的违法行为才背下巨额债务的,甚至连本金也可以拒绝偿还。”
“我的彧大公子啊,先不说小人物懂不懂法,就算他懂,地下钱庄放贷的那些家伙就能放过他吗?他们难道就不知道放高利贷是违法的吗?这些欠债的底层人啊,不管是被他们故意做局,还是因为别的事儿主动找他们周转,只要沾上关系,就像是大动脉上绑定了水蛭,未来几年别想有安生日子。”
“你后来没帮他?”
小舅没想到彧亮忽然这么问,懵了一瞬,尴尬地笑了笑,为自己当初的袖手旁观找补,“我?呵呵,我那几年不是被你爸外派到分公司了吗?鞭长莫及啊。不过我听你妈说,李俭不是后来又上了一趟你们家吗?说你爸在当地能量大,希望他出面帮忙摆平一下。”
“还有这事儿?”
“是啊。你爸日理万机的,那次连接见的面子功夫都省了呢。”
“帮是情分,不是义务。”彧亮听出小舅企图分摊愧疚的用意,疏冷笑着。“山椿前些年扫黄打非成效不错,那批放高利贷的应该都进去了吧?”
“是的,地下钱庄姓冯那个,数罪并罚,判了十六年呢。”
“我刚被调回山椿的时候,看过那个案子的卷宗,因为有公职人员为黑恶势力充当保护伞,所以监察委介入了。”
“这一家子老小在山椿外头躲了好几年,姓冯那家伙要是没垮台,估计这会儿还在异乡漂泊呢。”小舅下巴指了指黄明翠母女俩,见李兰幽通身雪白,他突然联想到了更重要的事儿,“对了,跟李家小姐聊得怎么样?”
“还行。”
小舅明白彧亮说还行,实际就是不行。“人条件那么好,我要是年轻个十五六岁,我就自己上了。”
“你现在上也行,前提是先离婚。”彧亮哂笑着拍了拍他。
-
春节那几天,李兰幽还是病倒了,浑身无力,李兰郴那儿年夜饭那么丰盛她也没吃几口。
深冬阴晦,石阶长期不见日光,已经泛出滑腻的青黑。
隔壁学校又放假了,偌大的校园空无一人,只剩湿冷浸骨漫延,连同她所在的居民楼,也被雾汽裹着,有种与世隔绝的末世感。
好在室内温馨暖和,她备够干粮,关紧门窗,开足了制热模式,怕空气太干还打开了加湿器。
而且隔壁邻居家也很热闹,每天人来人往的,整个春节麻将推牌洗牌的声响不绝于耳,给住所增添了点儿人气。
初四那天,李兰幽出门倒垃圾,恰好撞见邻居夫妇常年在外工作的女儿带着未婚夫回家吃饭。
小两口盯着李兰幽看了又看,满脸不可置信。
“李兰幽?”男的先出声,试探地喊出那个久违的名字。“你是李兰幽吧?”
李兰幽点了点头,记忆翻涌,有些迟疑地应声,“你是?”
“我啊,眼镜儿啊。”对方很激动,一旁站着的女生也是。
“哦~”李兰幽恍悟,“严井,是吧?”
“是啊,哎呀,妈呀,真是你啊老同学!”男生又拉了拉紧挨着自己的女生介绍道,“这是我女朋友,呃,不对,现在是未婚妻了。冯瑶彬,也是椿中的,跟咱们一届的。”
冯瑶彬热情地跟李兰幽握手,“你好啊,李兰幽同学,我之前在你隔壁班,不知道你有没有印象。”
“好像是有点儿眼熟,呵呵哈哈......”
“你这是住我家对门?”冯瑶彬惊喜交加。
“是啊。”
“这家我记得住的都是租客吧?房主平时不住这儿。”
李兰幽干笑两声,“我才回山椿,暂时住这儿过渡一下。”
“那咱们真是太有缘了,这么多年了还能再相见,当一回邻居。”
“我搬来好几个月了,怎么之前没遇见过你?”
“哦,我跟严井平时生活啊工作啊都在云南,就逢年过节才回一趟山椿。”
“云南?”
“是啊,严井大学考到了云南,后来参加了国考,留了下来,我是跟他异地恋了好多年,确定感情很稳定才跟过去的。”
“不错嘛严井,铁饭碗。”李兰幽很捧场,随后问他们什么时候结婚?
严井笑答:“婚期定在了五月份,抹黑节后一天。”
“那提前祝贺你们了。不过,什么是抹黑节?”
“哦,云南本地的节日,就跟泼水节差不多,不过嘛,泼水节是泼水,抹黑节是抹锅灰在脸上。”冯瑶彬解释着解释着,临时起意邀请起李兰幽,“要不你也来参加我们的婚礼吧?顺便来云南过个节,感受一下风土人情。”
李兰幽以为冯瑶彬在说客套话,便也客套地应承对方,“好啊,如果有空我一定来。”
原以为跟这小两口后续也不会再有什么下文,不曾想隔天冯瑶彬就敲响她的家门,给她送来很多砂糖橘和家里现包的饺子。
李兰幽不好拂了人家的盛情,收下了,转身把自家囤的一盒3J车厘子跟坚果蜜饯也回赠给了她。
又过了两天,冯瑶彬一家人去医院挂急诊。
李兰幽正准备上哥嫂家吃饭,出门时跟对面碰上,见一家子脸色煞白、虚弱地捂着肚子,便关心问这是怎么了?
冯瑶彬汗颜道,大年三十的剩菜年宵鱼,她爸妈舍不得倒掉,冰箱里搁了好几天,今天中午加热,全家都中招了,疑似细菌感染。
“那严井来接你们吗?”李兰幽好心搀扶着冯瑶彬下楼梯。
冯瑶彬谢过后说,“他参加高中同学聚会去了,我还没跟他说呢。话说,你知道梅顺琦吗?跟我们一届的,长得很帅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