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禾原以为就此打发掉了这个满口之乎者也的小匹夫,但当她换完衣服准备落班回家,推开后门就看到这个漂亮骗子站在街灯下,灯色恍惚,衬得人如临风玉树。
查理苏端着碗热气腾腾的关东煮跑过来,殷勤地说:“纪禾姑娘,你下班啦。”
纪禾说:“你不是要去决斗吗?怎么还在这里?”
查理苏说:“决斗也要先填饱肚子呀。不过有一说一,纪禾姑娘,你们这真是人杰地灵,连小吃都这么美味。拿这牛筋丸来说,又油香又有劲道,既爽口还弹牙,你尝尝——”
他说着恶狠狠地咬下一口,一串汁水飞迸而出,犹如雨天车轮溅起的泥点,差点蹦到纪禾脸上,纪禾好险避过,满目幽怨:“你就这么让我尝?”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查理苏手忙脚乱地擦着嘴,“我忘了它是招牌濑尿牛丸了。”
“肉丸子都没吃过,你的社会刚解放吗?”
“非也,只是不如这般嘛。纪禾姑娘,你工作到这么晚,肯定累坏了吧?饿不饿?赏脸吃个宵夜怎么样。”
“我要回家了。”纪禾朝街对面走去,她的单车停在那。
查理苏狡猾地笑着:“咦,这三更半夜,你的男朋友没来接你回家吗?纪禾姑娘,要不我送你——”
“不要叫我纪禾姑娘。”
“不叫姑娘,那叫什么呢?你的名字?”查理苏笑得十分讨打,“原来我们的关系已经熟络到可以直呼名姓的地步了吗?”
“什么都不要叫。”纪禾说,“我不想跟你说话。”
“那怎么行?常言道语言是心灵的桥梁。你不说我不说,如何互相了解呢?不互相了解,又如何成就宝黛之美...”
纪禾闷着脸一路走,查理苏就一路叨叨个不停,活像碎嘴的唐僧念紧箍咒。
纪禾烦不胜烦,迅速解开环形锁骑上单车,一溜烟飞出去,老远还能听见查理苏阴魂不散的高喊:“纪禾姑娘,更深露重,千万小心,注意安全呀——”
查理苏放下挥舞了半天的胳膊。
脚下传来吱吱的声音,他低头看,一只红毛松鼠摇着毛茸茸的尾巴围着他鞋尖打转。
他蹲下去,将吃剩的关东煮放到它面前,点点它的脑袋笑道:“周伯通,看来我们要多待一阵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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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禾通常睡到上午十一二点就起来了,吃完午饭,便去海滨公园那一带摆摊卖二手书,附带卖一些泡泡机之类的小玩具和解渴的凉茶凉果。
卖二手书这个主意起源于郑沛珊之死。
也许郑沛珊原先真是个翰林家的小姐什么的,她自己饱读诗书,也有许多藏书,堆满了她房间的两面墙柜,上至天文下至地理中至人事琳琅满目无奇不有。只是日久经年不曾打理,诸多典籍都惨遭虫蛀,成了衣鱼和粉尘的天堂。郑沛珊死后,对学习一窍不通对书籍更是毫无兴趣的马飞飞想一把火把它们烧了,权当祭给九泉之下的郑沛珊,但被纪禾拦住了。
一开始她只是想着自己偶尔能看看,但后来她将这些书摊到门口晒晒太阳驱驱粉虫和霉味时,一个路过的带小孩的中年人竟花钱买下了好几本,她由此萌生了摆地摊的念头。
摆了一阵,还真让她卖完了,她又四处低价回收加价转卖,如此周而复始,久而久之,就替代了在翠华茶楼跑堂的兼职成为了第一副业。
这天她刚出摊,午后骄阳热烈,沿海的大部分游客都躺在遮阳伞下,戴着墨镜伸长腿打盹儿。只有几个不怕晒的白毛老外,穿着三点式的比基尼趴在沙滩上,将整张背烤得像猪皮一样通红。
她躺到凉椅上摊开本书,才看了不过一行,耳边响起一道欢天喜地的魔音:“纪禾姑娘!”
纪禾听见这个“纪禾姑娘”就一个脑袋两个大。
她瓮声瓮气地说:“又是你,大骗子。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人生何处不相逢,这就叫缘分。”
纪禾看他眼,他又说:“好吧,是周伯通告诉我的。”
“周伯通?”
“正是。”查理苏吹了声低哨,一只红毛松鼠从背后蹿上他肩头,提溜着两颗玻璃弹珠似的眼睛,将一把红褐相间的毛尾摇得像滚滚拂尘。
查理苏说:“周伯通与我是手足之谊,过命的交情。”
纪禾:“......”
那只红毛松鼠又跳到纪禾身上,一面乱窜一面咕咕直叫,弄得纪禾十足厌烦:“快把你过命的兄弟弄走。”
查理苏吹了声哨,红毛松鼠抬起前爪扽住垂在头顶上的枝条,像只猴狲似的悠悠荡开了。
查理苏说:“如此炎炎正午,纪禾姑娘还要出来营生赚钱,真是辛苦,想必大有难处,不知我能否帮上一二?”
“有啊。”纪禾笑说,“你把我的书买光,我不就能收摊回家乘凉了?”
“这个...”查理苏面露难色,“纪禾姑娘有所不知,查某近日囊中羞涩,连昨夜宿地,都是荒凉的天桥底下呀...”
“你又帮不了我,那还说什么呢?”
“我可以帮你兜售叫卖。”
查理苏立马捧起一摞书,要去向游客兜售,纪禾扯住他:“回来。你就没别的事可干了吗?”
“比如...?”
“工作呀。”
“唔...这我倒未曾想过。”
“不曾想过?看来你是个来游历人间的富二代。”
“也可能是个浮踪浪迹的叫花子呢。”
“那你家呢?”
“我没家。”
“你爸你妈呢?”
“我没爸没妈。”
“在你出生前就死了?”
查理苏洒痛挥泪道:“是啊...!”
纪禾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查理苏反应过来,马上改口道:“我的意思是...在我出生后就死了。从此,便只有我和周伯通,羁旅漂泊颠沛流离风餐露宿,人生委实多艰呀。”
“这么说你比我还惨了?”
“这我倒不敢比。”查理苏说,“世上疾苦万千,各有所难,不过纪禾姑娘的心性与韧性定是在我之上,也并非常人所能及的。”
纪禾觉得他说话的腔调很是好玩,瞧着他说:“老夫子,你不去教书真是可惜了。”
查理苏龇着口白牙,看着她从书本后露出来的一对眼睛,笑得弯起来,明晃晃的亮光在其间扑闪着,像许多银色的小鱼儿流动。
“你看我干什么?”纪禾拿书挡住他的目光,“你别看我,你也别烦我了,我一页书还没看进去呢。”
“不看你,除非我是瞎子。”他笑嘻嘻说。
“你在看什么书呢?”查理苏翻过封面瞧,“《卡拉马佐夫兄弟》....怪拗口的名字。你都热出汗了,我给你扇风吧。”
他拿起旁边的蒲扇,十分殷勤地摇着。
树隙里的阳光掉下来,落在泛黄的书页上,光斑圈圈圆圆地浮游着,像一串金色的葡萄。纪禾看了很多行,但她发现自己一个字也没看进去,那些横竖撇捺就像一把黑色的玻璃弹珠,弹跳着从自己眼前蹦开了。她什么都看得到,但什么也读不懂。
她目光悄悄上移,看见查理苏侧着脸,一面给她扇风,一面翻着本卷了边的武侠小说。
纪禾想起阿圆所说的,这种就是会让你庆幸自己还活着的帅,就是你刚准备上吊但一看见他的脸顿时就想开了的帅。
未免也太夸张了。
她这么想着,查理苏突然转过脸来,一抹未来得及收回的余光被他抓了个正着。查理苏凑近她的脸眸光狡黠:“你说你要看书,你又偷偷看我。”
“那是因为你挡着光了。”纪禾把脸滑到书下,说完就不理他了。
不知是看书看倦了,还是被他蒲扇摇啊摇的催眠了,纪禾昏昏欲睡,到后来就真的睡着了。
再睁眼时,落日像颗将破未破的溏心蛋,摇摇欲坠地窝在树梢头,叶子上涂抹了层金色,如同许多串联着的铜钱和金箔。
查理苏还在摇着,她又发现摊上的书少了将近一半。
“纪小鱼,你醒啦。”
随他怎么叫,纪禾只问:“书呢?”
“卖掉啦。”查理苏摇着叮啷作响的零钱桶展示给她看,得意地说:“那几个老外都是大笨蛋,要不是他们实在装不下了,我能把这些书全打包给他们。”
桶里除了厚厚一层硬币,还有很多张红通通的百元大钞,纪禾捡起来说:“那你怎么还在这里?万一他们反应过来,回头找你麻烦呢?”
“等那些笨蛋反应过来,还得好久呢。怎么样纪小鱼,我是不是很能干?”
纪禾轻哼:“还行吧。”
她将纸币叠好塞进自己兜里,塞到一半又狐疑地打量他。
查理苏立即说:“我一分钱都没有偷拿!纪小鱼,我可是正人君子,正人君子!”
“那就好。”
纪禾收摊回家,查理苏溜溜达达地跟上来,她说:“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查理苏:“唔?”
纪禾:“你过命的兄弟呢?”
查理苏一拍脑袋,忙不迭找那只红毛松鼠去了。
纪禾收摊回家,双胞胎正站在坪地上用竹条鞭打一只死老鼠,两人你一鞭我一鞭的好似捣年糕,烂成肉泥状的死老鼠被热气一捂,散发出阵阵恶臭。
纪禾捏着鼻子喝道:“把它丢掉!”
陈安妮笑嘻嘻地拎起老鼠尾巴往陈宝妮身上甩,陈宝妮又不甘示弱地甩回去,两人甩来甩去最后又扭打到一起。
纪禾用竹条挑起那只死老鼠扔到外面的水沟,一手扽住一个将双胞胎薅回了家。
“饭煮了吗?”
“煮了。”双胞胎异口同声地说着,两腚坐到沙发上,戴上墨晶眼镜看起了电视。
自从纪禾用日本宝可梦动画事件吓唬了她们以后,双胞胎每回看电视都要戴着墨镜,生怕被那些闪光的画面击倒。
纪禾准备去炒菜,电视上竟传来有些耳熟的台词,她又折身回去,看到屏幕上一个弱柳扶风好似林黛玉的美人儿倚在船舫上,跟前面如冠玉目若朗星的公子哥儿温柔地朝她说:
“我见姑娘如明月,至纯至洁,只是这人间世道,一个小女子如何能承受得了...”
纪禾:“......”
纪禾心想: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