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哟,一哥儿这话说的未免太见外了罢。”康氏收回目光,一屁股坐在灯挂椅上,团扇轻摇,额上汗珠未干。
“你如今可是侯府的顶梁柱,陛下亲口赞过的功臣……前儿听说御前赏了您整箱的绸缎、玉器,连御医都日日来请脉,可见圣眷正隆呢!”
“我们这些旁的人,虽不敢奢求什么,可你瞧你的堂兄弟们也到了该谋前程的时候……若你能引荐一二,那于我们裴家,便是天大的好事儿啊。”
她顿了顿,又叹气道,声音渐低,带着哭腔:“说来也难,我们这几房,日子是愈发不如从前了,前日连买米的钱都凑不齐,连件像样的冬衣都没有……”
说着,竟真抹起眼泪来,帕子在眼角按了又按,身旁几位女眷也跟着附和,一时间哭声、叹气声此起彼伏。
庆云见此状险些白眼没翻上天,这都是些什么人啊……
在侯爷病重时他们没少巴结南院,谁知道成天在那头说些什么,没咒他们侯爷死就算好的了,当面一套背面一套,如今倒来这里猫哭耗子。
裴熠静静听着,指尖轻抚茶盏边缘,目光如水般平静,待他们哭得差不多了,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轻缓。
“二婶婶说的我怎能不知。”
他微微一顿,唇角浮起一抹极淡的笑,“只是……我如今也只是领兵打仗,也并无官职在身。”
众人一愣,他却继续道:“陛下赏我的是物,并非权,官职一事,岂是我能私相授受的?朝廷有制,吏部有规,我纵有心,也无力啊。”
他目光扫过裴松的袖口,那盒贡茶的包装已微微露出一角,却只作未见,只淡淡道:“至于婶婶家计艰难……我倒想起一事。前日宫里赏的那匹云锦,我用不上,正愁无人分担,我本能明日让人送一匹去东院的……”
康氏眼睛一亮,刚要道谢,却听裴熠话锋一转:“只是——那锦是御赐之物,按律,私相授受、转赠变卖,皆属违制。若被有心人告发,怕是连累整个侯府。”
“所以……我已命人将锦登记入册,明日由祖母身旁的刘妈妈亲自送至祠堂,供奉祖宗,以显天恩浩荡。”
康氏的脸霎时僵在了原地,这…都送进祠堂了那还说出来做甚?这不是耍她玩吗?!
裴熠又看向裴松,语气依旧温和:“至于那盒雪顶含翠……我记着,是陛下亲赐,命我每日饮一盏,以养心神。但感堂弟孝心至诚,明日你来取一盏,我亲自泡好,你带去祠堂给太外祖爷爷,也算我一片心意。”
裴松脸色涨红,袖中的茶盒如烙铁般烫手,这陛下钦赐他哪敢带走,只得干笑:“不……不必了,还是堂哥身子要紧。”
什么太外祖爷爷?哪有什么太祖爷爷?康家这位老太爷早在十几年前便因病而逝,牌位都放在康家的祠堂里,若是裴松还能对着他尽孝,那还真是见了鬼了。
就此时,一直未开口的裴淑珍忽然笑着起身,裴熠该唤她声姑母。
只是这姑母仗着自己是侯府家的嫡女儿,生性高傲目中无人,平日里眼光忒高,从前老侯爷在世给她寻了好几门亲,也是京城中有名的人家,可她就是看不上。
看不上也就罢了,即便是不嫁留在侯府里顶多被人议论一番,可她偏还跑去这几家说过亲的府里头大放厥词,说就是看不上他们家,气的老侯爷发了好大通火。
裴淑珍拍了拍手:“哎呀,光说这些愁事做什么?我瞧着如今熠哥儿身子渐好,正是该办喜事的时候!我倒想起一位极妥帖的姑娘——”
“靖王府家的嫡幼女,今年十五,知书达理,性情温婉,针线女红更是没得说,你们幼时也见过,今儿正好来咱府里走动,我就自作主张,把她带来了,就在外头候着呢。”
话音未落,她已扬声:“快请人许姑娘进来!”
“等等。”裴熠忽而开口打断了她,语气平和,却无半分热络。
他本想着这位姑母定会找些不三不四的人家,随意打发他,却未曾想竟是寻了靖王府家的女儿。
靖王府同秦贵妃有亲,他若真娶了这位许姑娘,且不说在旁人看来便是站了大皇子队,何况他的皇后姨母与秦贵妃本就不合,这般做法若不是想让他同皇后生嫌隙,使他失了庇佑,他还真不信姑母会有这般的好心。
八成就是南院那夫妻出的主意,他们倒是想得美……
“许姑娘即是来看望姑母的,我若是与她相见,于礼不合,于名有损。”
他顿了顿,声音温和:“也请诸位长辈莫要将此事外传。女子名节重于泰山,若因几句闲话,让人家姑娘背负非议,甚至影响婚配前程,那便是我之过。”
“我虽病卧,却也不能做那毁人清誉之事。”
满室寂静。
这还是从前那位闯天闯地,直来直去的武夫裴小侯爷?何时心思竟变得如此缜密了?
那许家姑娘在帘外听得清楚,脸色一白,气得指尖微微发抖,她从未受过这般对待。可碍于说这话的人是裴熠,终究也说不了什么,只甩手离去。
裴淑珍脸色微僵,勉强笑道:“熠哥儿真是体贴,倒是我们考虑不周了……”
“姑母也是忧我心切……只是我如今这副身子,连起居都需人照料,哪敢耽误人家?再者——”他顿了顿,唇角微扬,带着几分懒笑。
“我虽无官职在身,但我已同官家禀明,待病愈,便闭门读书,准备来年科考复试,成亲之事……实在未敢考虑。”
“科考?”
裴松脱口而出,声音里满是不信,“堂兄你是武将,还考什么科?”
裴熠抬眸,轻笑:“此事已然上达天庭,即便是再难也得做,倒时候若是陛下问起,难不成我要说是婶婶姑母们要给我娶妻这才耽搁了?”
他语气虽轻,却如重锤砸下。
众人一时语塞,这陛下都知道了裴熠要科考之事,若是届时他没考上,他们哪担得起这责……
康氏干笑两声:“熠哥儿说得是……只是年纪也不小了,总不能一直剩着,我们也是心疼你……”
裴熠轻笑一声,目光扫过满堂亲戚,“各位长辈若是心疼我,便让我偷个懒多睡一会罢……我方才服了药,现下竟是有些倦了……”
“改日,改日我定去东院和婶婶们好好说说话。”
众人面面相觑,脸上讪讪,也不好再多言,说了些不痛不痒宽慰的话,后只得退去。
书房重归寂静,耳旁也重归清净,裴熠缓缓闭目,压下喉间的腥,他哑声道。
“庆云。”
“哎侯爷,属下在呢。”庆云立在一旁,闻言弯下腰。
“那边……可有消息?”
“回侯爷,已派人去查探,只是宝相寺观中道士们皆道未曾见过您与那女子,不过听闻有位小道士平日里最爱在寺中乱跑,他恐会知道……只是半月前他便已回乡下老家,我们已顺着他的踪迹去追查,派了三拨人手,分路去寻。”
裴熠睁眼,眉头微蹙:“一定要找到,若有任何消息立刻来报。”
“是!”
片刻后,他抬眸:“朝中近日不太平。”
“是啊,朝中都乱成一团了,宫中探子言户部正为淮安府五县税务之事忙的焦头烂额……”
裴熠颔首:“此事我倒是有所耳闻……”
上一世此事之所以能平,便是他同陛下出的主意,旧税法弊端日显,五县皆不愿出多的银子,那这钱也只有从国库中取,虽说此数额庞大,但由皇家出面这事也算平了……可如今想来此招,怕也是治标不治本。
“几位皇子可有什么动静?”
庆云点了点头:“其他二位皇子皆按兵不动,只作旁观,唯有三皇子,这几日频频召见户部老臣,还调阅了近十年的税册。听说……已草拟了数份文书,似欲上奏陛下。”
“三皇子?”裴熠低声重复,指尖在案上轻点,如敲棋子。
三皇子朱景祁,是皇后所出。
自幼,姨母便很疼他这个外甥,自是知道他后母待他不好,便时常召他入宫。可她虽贵为皇后,母仪天下,执掌六宫,却似乎并不想让朱景祁登上皇位。
上一世,他尚在边关为将,便听闻宫中风声,朝中大臣皆赞三皇子忠厚仁善,却不迂腐,颇有才能,实乃天子之范。届时三皇子将立太子一言在京传得沸沸扬扬,便是官家也似乎有意立其为君。
可最后却是被孙皇后亲自压下,甚至亲在御前言“我儿过于仁厚,实不堪大任,不如安守藩王之位,另择他人登储君之位”
一直到最后他出征西北,血染沙场,也仍未听说立了哪位皇子为太子。
姨母尚且这般不愿三皇子出头,可如今为何……
裴熠皱眉起身,缓步踱至窗前。
风起,竹帘轻摇,他轻声开口,眼底墨色。
“三皇子既然想动,那便让他动,派人暗中协助他……然替我递交封拜帖到宫中,就说我养病时有些贪嘴,想吃姨母宫中的果子了……”
“是侯爷,我这就去。”庆云有时人虽呆笨,可办事之速却是极快的。
裴熠垂眸沉思,朱景祁有野心有谋略,可却是因仁善,以致其太过于优柔寡断,若是能改了这点,他定会是个明君。
即便不再想蹚这摊浑水,可他也得弄清朝中动向,以免暗生枝节,也好为后面之事做准备。若是孙皇后与三皇子有意皇位,这于他,于孙家,于祖母,自然都是好的。
皇位之争向来是刀光血影,骨肉相残。其他二位皇子皆非庸才,都有足以能够安天下百姓之贤,争夺皇位之力。可他们能见他,见裴家有如此声势却又不忌惮吗?到最后或许还会落得同上一世一样的下场。
若三皇子为君,他至少不必担心被清算,也能保全自身,不至于落得前世那般凄惨。
想到着他不由得低笑出声,带着几分自嘲。
他如今真是变了,变得愈发自私,只想着自保,只盘算着如何安稳,如何让自己不再重蹈覆辙。
可在这吃人的世道里,不自私之人,早已化为枯骨,他从前的血气赤诚,早在前世闭眼那一刻,便烟消云散了。
他恨过朱载垕,可如今竟有些能理解当初他的作法……臣子为了前程,可以背信弃义。既便是骨肉兄弟,都尚且会为了维护私欲而相互残杀,又何况是身居高位的天子呢?与其整日费神疑心,不如一齐解决了,多冤枉一两个好人那又如何呢?
在这世道里,谁又不是为了自己?
就连他如今,不是也活成也自己厌恶的样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