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袋像蒙了层雪盖,闻约在路上,如在梦中听不到声音,大雪纷扬,也难见颜色,一切恍恍惚惚。
船到桥头自然直,拐弯,走进小竹林。
一个月的实习结束,考试来袭。他的期末周不同于旁人,大大小小有近二十门课要准备,多学科齐背,两点回寝算早。虽然楼里有自习室,窝在里面不用吹风,但图书馆已经成为习惯。只是,一月之期已到,迟迟不见乔郁舒。
考场跟教务处同楼层,他去过公示栏几次,张贴的文件鲜章盖满,不见16级的通报批评。
蒲扬又说卜道只是在气头上,不合格不可能他一人拍案定板,辅导员还有毕业生指标呢,只是乔郁舒她怎么敢?奖学金拿遍,毕业证书到手也要四年,她怎么敢对院长说这样的话——
“你每周的纸面考勤从不缺席,监控说你没来,我也不信——我就查这么一次监控,这么巧你就没来。”
“没有人让我说这样的话,你拿了基金的论文甚至有错别字,我并不认为对你要有尊重。你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教训我?”
“这就是我的态度,随便你,要罚就罚。”
“我叫乔郁舒。”
闻约怀疑乔郁舒受了刺激,她从前虽然出格,但性子并不烈,甚至有点,欺软怕硬。
是的,他思来想去,她确实有点欺软怕硬。
小学他见过女孩子打架揪头发扯发卡,大了有互扇巴掌的,可乔郁舒一没找林芊雨要奖学金,二没刁难贾芝芝,一切平常进行,只是跟他吵架又和好。
前两个不理她的她不理,若他也是,乔郁舒绝不纠缠。
只不过事实并非如此罢了。
竹枝不堪重负,猛地抖落一地雪粉。这条竹径安了声控地灯,他走过时没反应,倒被倾覆的松雪唰地扫亮了,有深碧近黑的草丛点缀,实在很像游戏里被怪兽打到力竭会跳出的提示,“请回到复活点”。
小小的光线明亮了脚前的一小块区域,竹叶仍然黯淡,闻约目无焦距地游移过所有,包括光线未及的像他对桌的一方雕塑。
他游魂一般地路过了,没有惊讶,没有好奇,好像那尊雕塑本就该在那里,本就肌肤冷白,本就该坐在雪里看风景,好像她做什么都是不奇怪的,而他也只是过客,走到尽头要踏下台阶,再眨眼却又在她面前,一团冷火慢慢地炙烤住他,他眨了下眼睛,才慢慢缓过神来,心里一惊,弯腰,在她面前蹲下,“乔郁舒?”
似乎她就是离奇本身,在暴雪夜遇见也并不是什么稀奇事,此时此刻,两个人像开学之初刚刚见面的陌生人,积聚的对话、印象烟消云散,一个月好长,他们没有见到彼此,闻约仔细将她看了一遍,她心情不上脸,光却像被磨了一层,鼻子冻得发青。
而乔郁舒是听见声音才看向来人。
她的目光很散,他正想乔郁舒认出他没有,身后地灯突然一灭,漫天雪片下她的轮廓只余眼睛反射的一点冰冷。他的耳边连着下巴一冰,乔郁舒的手贴了上来。
她回了他一个字,“嗯。”
甚至没有惊亮地灯。
然后她突然垂眼,靠近。
小竹林缩小在二人的声息之间,又冰又温,闻约手碰到浸了雪水的嶙峋外壳,才意识到乔郁舒是坐在冰天雪地的一块青石上。但眼前这都不重要——
乔郁舒那只手没有拿开,以至他紧急偏开的头中途又被她执拗地拗回来,大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气势。那样的冷、那样的控制直逼到他心里,他无法拒绝,她只是想亲一下自己,有什么问题吗?
大朵的雪花飞快地落在他们脚边,飞速地融化,乔郁舒问,“怎么,不能亲吗?”
这样的反问,这样的理所当然,他一时愕然,继而升起的是无力的愤怒,发抖地质问她:
“乔郁舒,你知道亲一个人意味着什么吗?你要喜欢他才能亲他,你敢说你喜欢我吗?还是仅仅因为你太冷,想要一点温暖,拿走了,满足了,就又不需要他了呢?”
灯都被说动了,为之一亮,可乔郁舒空空地看着他。
“你当初不是这样讲的。”
他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时候?”
她自顾自道,“你这样说,只是因为你现在还属于你自己,可未来不一定不会出卖。”
她下一句话带上嘲讽,“你竟然求真。”
他气急,“这不是你教我的吗?”
眼前人这一个月里一定遭遇了什么,以致违背了她自己,他妥协,“不论你我,都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
乔郁舒呓语,“可现在就是未来啊。”
他心里蓦地一沉,知道是鸡同鸭讲。
等闻约意识到郁舒在他身上的落点缓缓下移,那段暧昧的距离已经被她急剧缩短,他瞳孔紧缩,想要后退,可是来不及了,她一低头,他就碰上了。
像擦过一片匆匆而过的雪花。
梦里的雪花是干燥柔软的,雪被蓬松温暖,可这一刹仿佛历经潮起潮落。冰冷的吐息经她呼出又被他吸入,涂层干砺甚至是有些粗糙的,以至他无法判断是亲了她,还是触碰到了真正的雪花。
他骤然站起,艰难地在原地呼吸,而她仍在青石上像个雪人无声无息,他像浑身被浇了一盆冷水。
已经3点半了,他不知道她在这儿坐了多久,都干出这事儿了,干脆直接抓住她的手臂,连着她身上的雪一起带了起来。
乔郁舒便跟他走,五步之后,闻约发现她走路没有平常那样快,下了决定,“我们去校医院。”
他扶着她,看到路灯下走来一棵颤抖的树,接着是嘎吱嘎吱的声响。保洁人员已经开始上班了,一位奶奶骑着三轮车,树就横陈在里面,庞大的树冠扫了满地的雪。
闻约赶紧拦下,让奶奶和乔郁舒坐在后面,他蹬着三轮车驶去校医院。
竹林出来是桥,三人看到桥面上坐着一个外国留学生,奶奶先激动了,“小伙子你下来下来”,那人摆手摇头,"it's okay.it's okay.''
乔郁舒漠然不语。
最后闻约说,走吧。
他蹬着车,感觉车里落满了雪。
校医室给乔郁舒开了止痛药,“这个天气太冷了”,大叔呲牙咧嘴地吸冷气搓手,“少去雪地里拍照”,他把治疗室的窄床铺了至少五张消毒棉垫,才让乔郁舒躺上去休息,又给她开了空调。
闻约去交钱拿药,校医院上下就医生醒着,要一个个电话打过去沟通,他等在药房门口,突然想起那个外国小哥,赶紧给保卫处打电话,对面一下子接通,声音很清醒,“喂?这里是保卫处。”
听他说了情况,保安说,“他们经常这样坐在桥上的。”
“但看着很危险,还是要去管一下。”
“嗯我话还没说完”,电话那边传来雪地里电动车行驶的声音,“我们已经从桥那边回来了,桥上没有人了,而且,刚刚有人给我们打过电话了。”
“会不会……?!”
“放心吧,我们查过监控了。”
“谢谢,谢谢……辛苦了。”
“不用客气,这是我们的职责嘛。”
空气里隐隐的辛辣味道,乔郁舒见他进来了,目光先是落在他手中的药上,然后静静地望向天花板,“这是刚刚那个奶奶去食堂后厨给我要来的。”
“……”
“她去上班了,今天辛苦你了,谢谢,你也回去吧。”
“……”
治疗室四个角落装了两个监控,哗啦啦,青年默不作声地把她这张床的挡帘拉拢,U形轨,把他和她都围在了里面。
浅蓝色的布料悬在空中一动不动,他朝她一步步走近,乔郁舒这才发现他黑亮的头发上沾了些化了的雪花,雪水啪嗒隔着被子打在她的膝盖上,他抿着唇绷着脸,显然有些生气。
确实应该生气,可她把他怎么了呢?乔郁舒脑子乱糟糟,“刚刚发生了什么,我不记得了。”
她脱口而出,非常真诚地望向他。
显然闻约听见了,他步子一缓,本要在凳子上落座的打算一转,和郁舒一起,坐在了床头。
两个人近乎默契地直视前方。
直到闻约转头,静视她的侧脸,“乔郁舒,你认真的吗?”
乔郁舒身子未动分毫,与他对视以表自己的诚实。
她端着那碗汤,说,“我忘记了,只模糊的一点印象,是你把我带过来的。”
他以非常郑重的语气开口,“乔郁舒,刚刚你和我,做了非常亲密的事。”
乔郁舒“噢”着点了点头,环视了下房间,然而没什么可看的,她所拥有的风景也被他拥有。
于是她很认真地询问他,“那怎么办?”
暖空调里,她的脸色终于好看了点,只是那刚生出的粉色有点脱妆,虚拢着不真实,马上就要散去似的。她手中的这碗姜汤想必是很烫的,氤氲而上的热气将她的睫毛都蒸湿了。不问缘由地细看,真像她为他动了情。
那是绝计没可能的事,他叹了一口气,在心里打了自己一巴掌。
“你看着心神很不稳的样子”,他说,“来例假不要乱跑,如果今天我没有遇见你,会出事的。”
乔郁舒嗯了一声,把碗端起来埋头,却只沾了下唇就放下了。
“好好休息。”
乔郁舒:“好的。”
她刚侧身,碗就被另一只手端住了,“不喝了吗?”
“不想喝。”她把碗交到他手上。
“那我可以喝吗?”
乔郁舒从床头滑到被子里,也不背对他,直直躺着,“你喝吧。”
闻约喝了,入口是甜的,然后是辣,带出一点看不见的眼泪。
她突然又坐起来,“我也想喝。”
闻约没把碗给她,就着他的手,乔郁舒喝了几口,她喝那几口的时候,她盯着它,他盯着她。
她剩下一个底,他喝完了最后一口。
他拿着碗,突然问她,“记得现在吗?”
乔郁舒奇怪看他,“记得啊。”
他说,“我记东西的时候,如果告诉自己那一段需要记下,我就会记住,你可以吗?”
乔郁舒:“我也是。”
“如果你不想记住,你还能做到吗?”
“我会忘记。”
“刚刚你问我怎么办”,他站起身,“我只需要你把刚刚那一刻记下来,直到我忘记,在这之前,我们都要记住它。”
乔郁舒没有犹豫,“可以。”
闻约再没什么要求了,他拿着碗出门,深深吸了一口气。
乔郁舒是世界上最厚的盾,而他有着柔软的心肠,没有矛,何以攻盾呢?好在他并不是一个好人。
忘了就忘了吧,还能如何呢。
他把碗放进书包,进到食堂后厨,拦住一个人,”阿姨,我是来赔碗钱的。刚刚有个奶奶来跟你们要了一碗姜汤,那个碗被我打碎了,多少钱?”
他没有回寝,而是去了500室。这里还是昨日模样,竹帘空悬,他放下包,关上门,前后反锁,躺到了书架的最后一层铁板上。
那个乔郁舒曾经躺过无数次的地方,狭小、逼仄、难以施展,与上一层铁板近在咫尺。
远处的上课铃悠悠传来。
叮铃——叮铃——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