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
半躺在沙发上的蒲扬第三次睁眼,电梯里终于走出了闻约。
他朝他一晃手机,“这聊天记录是真的?”
“我们这几天别出校门,在食堂将就一下算了。”
蒲扬发给他的这段聊天记录有些古怪,用户名被截出屏外,只道是燕安市今天发生了一起枪击案,罪犯系缅.北诈骗犯,户籍地在燕安,近日探亲在家,蹲点的执法人员没料到他有枪,一名警察当场殉职,闻约刚刚在电梯里点开那个视频,猝不及防看到有人趴在血泊里一动不动,他第一次看到真的人血,颜色竟比电视剧淡些,血也就聚了一小汪在那穿制服的头部,而其他警察喊“叫救护车!快叫救护车!”杂在市井音中,没有电视剧收音来得好,这人间一戏,属第三流,亦真亦假,在平台上搜到一点风声,但都说不清伤亡人数,连罪犯都不清楚是否在逃。
今晚就是文化节的正式演出,闻约连续几天没碰到乔郁舒,正要转发,念头一转,问她在哪里。
对面没回,热腾腾的酸辣猪肚鸡先上了桌,闻约把大衣外套脱了,又把桌子擦了两遍,蒲扬拿了筷子过来,要坐下时突然一顿,凑近他肩头,两个指头钳住到他眼前。
闻约低头夹菜没管,见周边渐渐有人看过来,便叫他坐下。
“你看到什么了没?”蒲扬追问他。
他抬头,“什么东西?”
“你……你把眼镜戴上。”
闻约戴上眼镜,不由一愣。
这是一根头发,一根长长的头发。
一根绝无可能长在他头上的头发。
“这是什么?”蒲扬意味深长地发问。
闻约拌了几下猪肚,热气雾了他的镜面,他又摘下,“一根头发。”
头发的主人昭然若揭。
而它又是如何沾上了他的这件贴身衣服的呢?
蒲扬筷子也没动一下地听完了21世纪罕见的寝室借睡,虽完全不知道自己错过了衣柜那一部分,仍兴致勃勃道,“我有一个大胆的假设。”
闻约洗耳恭听,等对面给他一个正当化理由。
“——有没有可能,乔郁舒睡的是你的床,无意中留下了这么一根头发?”
“……怎么会?”
乔郁舒怎么可能左右不分,睡错了床呢?
他正要替乔郁舒的人格担保,手机亮屏,当事人回他——
“在外面。”
*
乔郁舒点的虾仁大馄饨上桌,个个饱绽如裙,上头淋了一层辣子,她到前台拿了瓷勺,和筷子一夹一舀,突然发现店里完全没有往日那般吵。
店外几乎没有行人,樟树簌簌落叶,郁舒心里奇怪,卷闸门一节节下拉,只留了透光的一线。
她问,“阿姨,怎么感觉今天人很少?”
“昨天店主群里传说有嫌犯跑了,警察还在抓。”
郁舒舀馄饨汤,头也没抬,“噢。”
店主没多说,郁舒没多想,手机亮起,闻约问她在哪里吃饭。
郁舒放了碗筷,两手拿住手机,给他发消息,“听说外面很危险,你别出来。”
——你在哪儿?
——我在外面。
郁舒皱眉——你不知道消息?
——你出来做什么?
——吃饭。
——我也是,你在哪里?
——门口的馄饨店,你没进到店里?
——还没想好吃什么。
郁舒闭眼,深呼吸,再睁眼已经站起,“老板,麻烦把卷帘门打开,我出去接个人。”
阿姨面露难色,“外面很危险,也搞不清楚人,还是躲一躲吧。”
郁舒:“那阿姨你把我放出去吧,我不回来了。”
卷帘门开了小半扇,光看到外面人的鞋子,乔郁舒就已经怒气冲天,她一气站直,见青年站在那儿还敢接她打包的馄饨,简直气晕,“大哥,你跑出来干什么?”
青年的头发似被强风吹拂,发丝悬立,他戴着黑框眼镜,向上轻轻推了一下,“……你不也出来了吗?”
乔郁舒无言以对,“外面很危险……你消息比我灵通,还乱跑?”
闻约已经拉住她的手,“那快走。”
北风刮过,往日喧闹无比的小吃一条街门户紧闭,郁舒一家家看过去,竟没有开张的店。
突然有懵懂说不清的滋味涌上心头。
她这才注意到闻约拿着她的手,一手拎着她才吃了几口的馄饨,大步朝斑马线走去。
她的手刚刚被中饭熨烫,火烧似的灼人,青年的手倒挺凉,相握时能触及浅细的纹路。
闻约突然被她牵着跑,有些些无语,有些些心热。
她竟然这时也不忘收集资料,“我是刚刚才知道这件事的,具体什么情况?”
“发生在校门口,嫌疑人要去接小孩儿,不知怎么跟民警起了冲突。”
他省下惨烈的红色。
一段短短的路跑得心惊肉跳,好像被追杀的是他们两个,要到终点,闻约心下稍安,他的手被郁舒握得疼,想必也抓疼了她,是他太紧张了,他松了劲,有个路人匆匆经过,对他们牵着的手不躲不避,直直地要撞上来,乔郁舒随意松手,闻约回头——
校门口右侧的黑车上下来两个人,其中一个飞快地瞥了他和乔郁舒一眼,边打电话边向远处走去,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将那个路人撞翻在地,然后扑倒。
他瞳孔剧震,踉跄地去抓她的手,两人分站在闸机内外,如果不是郁舒猛推他一把,他的手都要被卡断,她光看着他质问,“你干嘛?”
闻约一身冷汗,怔怔盯着异常的郁舒,说,“生命如此宝贵……”
女生已经从他手里抢过打包碗,态度很刺人,接着他道,“能活一天是一天。”
为这起伏、激烈的怒气,闻约站在原地,他突然间福至心灵,几乎控制不住地——“你有弟弟吗?”
乔郁舒猛的停下脚步,脸色突然很奇怪,“你看我档案了?”
闻约跟上她,“当然没有,只是……感觉。”
乔郁舒问他,“还能猜出什么?”
闻约躲开目光,后悔自己出口太快。
他有些疑惑,她就不怕受伤、不怕后悔么?
文学理论课上,老师介绍荣格,提到他的原型理论,说“原型”是集体无意识的呈现方式,那些在人类历史中反复出现的某些意象,就是原型的代表。
那么人生呢?
总逃不过父母、兄长、姊妹,那些与自己有着深切的、无法抹去血缘事实的人。
大学离间了父母和孩子的脐带,但供养的余毒仍存,不说自己的源起和来路,并不意味着别人看不破。
微妙的距离和话里话,闻约的触角探到这些,控制自己远离。
乔郁舒与其他人不同,她似乎总在无意识地跨越界线,那些不能被提及的过去和伤痛,就在口边,就要说出来了。
但闻约谨慎地缄其口。
乔郁舒一开始瞧不起他,闻约知道。
非常的,心知肚明。
他在最开始不求乔郁舒的关注,冷落反而求之不得。
没有预料到的是,乔郁舒的学习就是工作,工作就是日常,他被迫介入她的——生活。
不可避免的真心,将说话者本人都蒙蔽过去的心思。
他跟乔郁舒,原来,是万万不熟的。
乔郁舒会这样担忧他的安危么?会皱眉对他发脾气么?对一个同班同学,一个相处不到一学期的人。
闻约扪心自问,他知道自己跑出校门是为了什么,可乔郁舒,你,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如果不是对他,那么,是对谁?
只可能是一个——于她而言,跟他一样,同样处于低位的人。
乔郁舒的,弟弟。
与之相牵的,想来是高压的家庭环境,喜怒无常的母亲,隐身的父亲,任性的弟弟。
闻约希望他最好猜错了。
乔郁舒仍然盯着他,追问的神情下是张起的盔甲,闻约不敢撄其锋,一如往常那样,闪着黑亮的睫羽,匆匆说,“蒲扬找我,晚上文化节见。”
*
蒲扬接过两锅热气腾腾的猪肚鸡,“谢谢阿姨!”
闻约脱下大衣,第二次拿起筷子。
蒲扬夹菜,“怎么样,我说是不是没说错,没事?”
闻约一言不发。
“她有跟你提实习的事吗?”
闻约摇头,“今天差点害了她。”
他把拉着她回校差点撞上嫌疑人的事给讲了。
蒲扬目瞪口呆,喃喃道,“这话也不能这么说,如果你不去,她一个人吃完往回走刚好碰见罪犯呢?不过你们俩究竟谁是引煞,互为对方死啊这不?”
闻约再摇头,吃饭的心思寥寥,话音近于轻颤,“……她为的是别人。”
作用在了他身上而已。
蒲扬见他比往常郁郁,叹气着说“随便你”,终是不忍,“喜欢是喜欢,跟为她补缺是两回事。”
现代人谈恋爱不求孤品,至少得求个表面的完好,残次品什么的,还没爱上就得人家修补也太劳民伤财,过于侈谈了。大学生恋爱如流水,喜欢就是喜欢了,分手也一样,成了陌路就没什么情意的。为她补缺,成吨的心都不足够。
“若我就是个怪胎呢?蒲扬,你从小跟我玩的,那时候你不懂,可现在还会说绝交吗?”
蒲扬无言以对。
“玉汝于成。我已经在里面了,这样的话,我说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