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文化节排练了一学期的舞台剧就在今晚。
傍晚彩排,晚上演出,彩排的班级很多,闻约领到民国服装,长衫,开襟右衽,甚至还配一副精明的金丝眼镜。班群一直没通知时间,他又赶着交大作业,抱着笔记本到了学生活动中心。一路走来接收到无数注视,只恨自己不能突发恶疾临阵脱逃,进了人窝赶紧找落脚的地方,聚光灯打在台上,台下黑漆漆的都坐满了,闻约撩开窗帘,想把自己蒙进去,帘布浮动,天光幽微,路灯在窗外,照出窗边人影。
乔郁舒,她直溜溜地平躺在落地窗台上,睁眼不知在想什么。
她也同他一样换了衣服,不施粉黛,素面随性,穿的平底布鞋,除了那身绛紫绒面裙,看不出她领的是大剧院的舞女角色。
竹林与学活就一窗之隔,傍晚又下细雪,乔郁舒正思想着谁,又想这谁揭了帘子既不坐下也不合上,眼睛往上一瞧,颀长窄瘦的腰身,点雪的玉面,文秀纤长的手指,竟然就是在想的那个人。
她坐起来,把帘布从他手里夺到自己手中,直把闻约打量得不自在起来,说,“这么巧,你的衣服怎么就这么合身?”
闻约从另一头钻了进来,抱着东西坐好了,外头音响震耳欲聋,他一时没听清,“你说什么?”
郁舒重复了几遍,索性不问了,径自低头取下了肩头的几个夹子,随之而下的裙子的肩带,他手在键盘上猛地一滑,word文档出现无数个乱码。
余光里她的肩头刺眼若白雪。
她把电脑端到自己膝头,键字如飞,“这么早来?”
他凑上一双手,“要赶作业,你呢。”
“吃完饭再去图书馆还要再过来,不如待在这里。”
乔郁舒万事求省心省力,如果一切生活能在床上完成,闻约相信她也绝不懈怠。看到她身边一堆刚拆包的东西,好奇道,“你要化妆?”
乔郁舒苦恼地拿过那些瓶瓶罐罐,一指禅道,“不化妆上台像鬼,你觉得呢?”
闻约回忆之前排练,乔郁舒人如其面,从不装饰,她素面示人,在强光下肌肤生辉,如要登仙。
她买了这一堆东西,包装纸尚未扔掉,难不成要他说她美丽,不化妆也无人出其右吗?
透过盖子,男生指着里面的粉问,“这是什么?”
郁舒把盒子翻到背面,念道,“粉扑。”
“这个呢?”
“睫毛刷。”
“美瞳。”
“遮瑕。”
——好多东西。
“我不太会用”,郁舒亮出侧脸,她的右眉仿佛被一根黑棒砸过,右眼角也是,极为恐怖。
——那怎么办?
——我想尝试一下。
闻约看着那行字,复杂地看她一眼,郁舒盘腿对着窗景,没发现他的反应。
他打了一行字,删掉,飞快地再打一遍,见郁舒没有回头,轻碰一下她的小臂。
郁舒侧身,发尾像条灵巧的蛇轻滑过他的手背,接着是她念出口的那句话,”要不要,我帮你化?我会一点。”
郁舒怀疑地看他,“真的假的?”
——可以尝试。
郁舒将眉笔递给他,侧过半张脸。
闻约坐近她,一手撑着窗台,一手给半垂首的郁舒画眉。纤笔淡扫,眉形像轻巧的芦花,他想到古文老师讲的“风流”——像风一样流动、恣意。
郁舒淡色的瞳仁突然注视过来,他呼吸一紧,“没事吧?”
郁舒举食指摆了一摆,拿沾了水的卸妆棉敷上另一边的杰作,两人对视着,有感空气流通不畅,郁舒开口,“我帮你写作业吧?”
闻约见她不移眼,埋头找一些能让郁舒闭眼的东西,一边说,“《石壕吏》的教学设计,你会吗?”
郁舒疑惑地听着,突然反应过来,“都忘记你转专业了!我在班群里看到名单了。”
名单是PDF,不点进去根本发现不了,闻约手下一顿,她竟然是知道的。
期末周天天见面,虽然两人都忙,且闻约手头忙的与之前完全不同,但总归相对而坐,至于专业划分,那是教务的事。
两人私下很少谈学业了。
闻约终于找到了想要的东西,对郁舒道,“闭眼。”
他说完便有些后悔。
闭眼这个词有魔力,本来是电视剧中男女主角的事,魔力外溢到当下,正巧此刻到彩排和演出的中场,学活声音小了许多,不能被噪音填充的空白,总是充斥着难以抑制的神思。
郁舒睁开一只眼时,眼影刷正巧路过,他反应过来,“快眨眼。”
闪粉下了一场绚烂细碎的小雨,闻约拿卸妆棉擦过郁舒的眼皮,又重新上了一遍,两人距离异常之近。
郁舒也不再动。
“我们班怎么没有彩排?”
“我也是游离在班级事务外的人,问我会有答案吗?”
“……也对。”
轮到乔郁舒起头——“台词背熟了吗?”
舞台剧里王佳令和李庆殊干巴巴地相处了一学期,没有爱情火花,只有无限尴尬,能说出来的就只有词了。
只有在这时候,闻约才意识到自己还是恐女的。
细软的刷头在眼尾小心地挑出柔媚的弧度,然后停住。
面容是难得的纸张,闻约没有尝试过,将它当成了画纸,却在这一刻醒悟过来。
郁舒完美镇住了美人鱼尾的镭射青,她把涂写这尊姝丽瓷瓶的权利交予他,闻约却在犹豫自己是否将她画得过于妖艳,她是否愿意。
作画以心为底,化妆自有依傍,骨皮相附,闻约只是依其原本走向,将苗头点作燎原之火而已。
闻约与她相对,端看这副还未完全着色的风姿,心中震荡,突然悟道,远方迷雾丛丛,他与她远未到具形的年华。
碎白在余光飘闪,郁舒睁眼,似陶像被点睛,以窗为镜观赏颜色,迷茫地端详,“好像看不出什么。”
闻约便实话实说,“你眼光不怎么好。”
郁舒流露出懵懂色彩,竟然没有生气,“也许是的。”
但她还是有点奇怪闻约的态度,她个性刚硬,素爱逆反,抓到别人的错处,罢休实际是忍气吞声,火气冲头,什么事也干得出来,鲜少碰到软的,譬如眼前这一位,没有经验,也无处着手。
她有些迟钝,应该说非常的……迟钝,自从上午和闻约逃进校园,他说那一句话后,她觉察到不安,一切都有些不同。
为什么?
郁舒没有想明白,她想起一些事,一些要求,刚要开口,对面问她能不能帮他对一对台词。
“可以。”
什么都没有,耳边仅嗡嗡远去的人声,她是王佳令,他是李庆殊,极近的距离,两人侧头,干巴巴的无情,好像之前前世从未见过,大眼瞪小眼。
“……王佳令吗?”
“……我是。”
“来这里喝酒?”
“看你跳舞。”
“还记得从前吗?”
“什么?”
乔郁舒演不下去了,绷着唇实际很想笑,闻约也是,为什么要在原作者面前搬弄那些改编烂了的东西?只听她突然慨道,“我还不知道怎么做人呢。”
他心念一动,不动声色,“前段时间实习,我还没听你讲起什么呢。”
她托起脑袋,直直望向他,“我要你帮忙,表演之后再说吧。”
他说,“好,我等着。”
“只是……”,她捂住额头,“跟你在一起,好像长大了。”
他悚然一惊,“你碰见谁对你这样说了?”
乔郁舒放下手,淡淡的,“林芊雨。”
*
先前是奖学金,后来又忘报她请假,下午在楼道里遇见,林芊雨叫住她,“对不起。”
乔郁舒在那一刻发现,自己是很在意她的,又怨。
怎么不怨呢?怨自己,不明白、不提防,她从小没带这东西,如今也学不会了;怨她……
“你不能怨我。”林芊雨在她对面,两人手边是狭窄的空间,隔着另一幢宿舍楼,青天白日,耀目刺眼。
“乔郁舒,其实你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样的人。”
她眼皮一动,觉得这话似曾相识。
“还记得吗?刚认识的时候,我们每顿饭都一起去吃,后来你老是跑图书馆,饭点跟我错开,我才想起来,我们是竞争对手,不管是否愿意。”
她好奇,“你是这样想的?”
林芊雨眉头一凝,“其实你也是这样想的,只是因为你是第一,不用跟我们争这些。如果奖学金不一定是你拿呢?如果你没有那么努力呢?你在争,只是你不知道。”
她没有说话,因为发现那好像是真的。
自己敢说对课目感兴趣吗?为了拿高分,她真的学到了什么东西?因为曾经是第一,以为拿到什么都是理所当然。
她曾经冷漠地拒绝林芊雨的请求,拒绝和她共享任何资源,当时她高烧在家来不了学校,半开玩笑地让她把作业和答案都拍照给她,她说的什么?
‘不行。’
斩钉截铁。
后来自己碰到过类似的情况,林芊雨发给了她,没有打任何字。
那滋味如今弥漫上来,乔郁舒平生第二次体会到这种古怪的感觉。
或许成绩好的就该跟不求上进的待在一块儿,只是因为一份作业,因为分数,因为她需要钱,所以她失去了朋友。
她反应太慢了,跑了那么久的路,才发现把同伴丢下了。不去争第一的时候,林芊雨也早不在她身边了。
林芊雨有缺点,她也是,对方只想跟她说说话,而她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不发一言,她指望被怎样对待呢。
她在要求一些什么?
林芊雨说,“教务处那里我问过了,这个奖学金是有编号的,名字不能改了,钱我已经转给你了。那个处分”,她一顿,“我也问过辅导员,被压下来了。”
乔郁舒总是抽身离开的那个,她站在原地,看着林芊雨离去,整个人的心神在震荡,周身内外都很紊乱。
她后悔那一把伞的交集,如果再回到那雨夜,她会走开,不再问那个被雨淋湿的女生,“同学,跟我走吧。”
她后悔把剧本交给贾芝芝。
她后悔出去采风。
她后悔……
她讨厌自己。
乔郁舒突然在他面前站了起来,闻约一头雾水,她还什么都没说啊。
舞台上致谢已经过了一轮,马上就轮到自己班了,乔郁舒一径穿过人流,闻约跟在她后头,人声嘈嘈地涌过来。
“你紧张吗?”她换了话题。
“……有一点。”
乔郁舒突然扬脸朝他一笑,她们已站在队头,聚光灯散了光在她眉间,异常柔和,她说:
“我也是。”
闻约有些不安,开始打量周围。
林芊雨和蒲扬各自环胸在交谈。
认识的不认识的同学穿着奇装异服在欢闹。
有人经过,在他身旁落定,他侧身,一怔。
是贾芝芝。
她穿着与他相配的旗袍,稳稳亭亭地与他对视。
闻约有些不敢相信,“那个同学呢?”
“她身体不舒服,拜托我来替她。你放心,台词我背过了。”
顺着贾芝芝的目光看去,闻约在观众席里看到了蒋雪,女生半缩着手轻轻摆了下就算打过招呼了,目光半涩地移到别处去。
舞台正下方,她的室友侯盈灵抱着笔记本比了个OK,贾芝芝点点头,对他道,“音乐调好了,马上就要上场了。”
他下意识看向乔郁舒。
舞台灯光暗下前,她讥诮地扯了一下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