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闹的舞会,觥筹交错的局,摇晃的红酒杯,低声浅笑的交谈,穿着上世纪旗袍或长裙的舞女与西装革履在舞池中慢慢舞。
避难多年,国土复归,夫人拉他进了歌舞场,自己却一个转身不见了,李庆殊或走或饮,在舞厅的二层驻足观赏。
台下美女如云,歌声幽幽入耳,远处台边聚光灯下,一位身着黑色绒布裙的女子在低吟浅唱,银色亮片顺着她的动作一动一静,闪了他的眼,李庆殊神情一凝,推了推自己漂洋过海的金丝眼镜,终走下楼来。
聚光灯圆圆地笼罩住青年,他容色清俊,样貌吸人,步伐不疾不徐,如操胜券,众人目光紧紧跟着他,窃窃说他是何人。
“中教的,叫闻约,听说喜欢男的。”
“……额,那个站着唱歌的是他搭档?”
“看样子是的。”
闻约手心捏满了汗,脚下地板打了油似地滑,他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往王佳令,更确切地说,贾芝芝那里走。
难以置信临上场换人,那他岂不是要牵贾芝芝的手?!
同先前无数次彩排一样,他再一次路过乔郁舒,她再一次被人推倒在地,手摁在地板上,整个人被灯反射得发光。这样的好看,不演主角真的可惜。
他再一次放慢步速,小心踩到她。
长衫突然一沉,台下传来两声压抑的惊呼,贾芝芝停了歌唱,音乐伴奏仍在悠悠扬扬地继续。
闻约人都麻了——乔郁舒掏进他的手心,借着他站了起来。两个人手心相贴,汗漉漉的触感,继而十指交握,听她道:
“先生,你往哪里走?”
闻约发誓台本上没这句话,没有这个动作。
舞台下观众席前是一溜评委,见状笑着交头接耳,以为是排演好的剧情,谁有这样的胆子在千人场上当程咬金?
写它的人在这儿,插手的人也在这儿,两个是同一个人,情节急转直下,执掌在乔郁舒手中。
闻约唯有配合。
一滴汗从他额间滑下,溜过睫毛,乔郁舒凑近,“先生,你哭什么?我只是问你——去找谁?”
他因为紧张期期艾艾,“我……我看到一个熟面孔。”
乔郁舒踮脚,轻轻摘下他的眼镜,别在了她的领口上,巧笑道,“我姓王,你贵姓,我看着也有些面熟呢,先生可要看清楚,别找错人啊。”
闻约:……
这台剧要演下去全靠你乔郁舒了。
远处贾芝芝面色僵硬,她一手扶住话筒要下阶来,却失手将支撑杆撞翻在地,全场一声尖锐的鸣响,然后是她平稳而得体的问话,对着乔郁舒,“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乔郁舒理了理衣装,将长过肘弯的水亮手套随意搭在身后人的肩上,舞池看似维持着正常的步幅,踩脚频率却比之前多了几倍,大家都想乔郁舒是不是疯了?!一边紧张极了,一边看三人要怎么把戏演下去。
乔郁舒飘来一个眼神,微微一笑,”我的大领班,我们都姓王,怎么好说我认错呢?不然你问问,这位先生觉得谁是真的?”
贾芝芝表情恰如其分,见爱而不得,愤懑填膺,双目圆睁,映得脸都扭曲起来。
评委:这个同学演技不错。
只见大领班道,“这位先生我是见过的,多年前我还是圆浦王家的女儿,父亲开宴,先生你当年还小,坐在我对桌,我们……”
她掩面作羞涩状。
舞女一笑,声如银铃,“大领班,这订亲的故事你不知听我讲了多少回,还真以为自己成了上等货色?大户人家的公子小姐都是有名有号的,我且问你,这位先生的,你可知道?
领班神色一变,“你究竟在搞——”
舞女将李庆殊踢到光圈之外,台下传来阵阵笑声,她紧接着对方的话道,“只允许随你心意发展,我改动就不行了,谁是原主,你知道吗?”
贾芝芝果然声音一寂,许久道,“你想干什么?”
蒲扬喃喃:“我去……”
他正在台下候场。舞台剧只用掉班上一半的人,还有一半的人在台下准备衔接表演,事情没按彩排发展,舞台剧的时长超乎所有人的预料,台下同班的能不能上台都是个问题了。有几个特地为此精心打扮的女生有些怨气,“贾芝芝搞什么啊,又改剧情了?那我们怎么办?”
蒲扬暗暗道,乔郁舒好样的。
李庆殊被舞女拉回到光明之中,怔忪地看着眼前的人,她轻轻柔柔地把目光投向他,“李先生,您光是看,觉得谁是您的王小姐呢?”
眼前人像投石入湖,浸进了戏里,闻约看着郁舒,心里想的却是乔郁舒许是疯了。
要明白,之前贾芝芝没给她交价值几千的奖学金申请表,室友没向着她,这事儿也让她闭眼过去了。
出气是很好,很解气,可乔郁舒会当众给人难堪吗?
不会。
这无异于他在课堂上积极回答老师的提问,令人惊恐。
雪夜枯坐、心神震荡,性格大变,她究竟经历了什么?!
闻约唯有配合。她的妆是他化的,她的手拿着他的手腕,这都一起上台了,他得把她好她送下台问一问。
他平静下来,反将她的手拢住,眉尾轻垂,“想必是你,我总是花眼,几十年前,我还不曾戴眼镜。”
聚光灯下男声柔和体贴,一对璧人,领班没待咬住嘴角,呼吸一停。
她竟然靠上去了!她问过他了吗?她怎么这么不要脸?!
男子显然也没反应过来,手脚忙乱,不知道碰哪里,身体结冰似地要往后倒,听她嘲笑,“你好像第一次谈恋爱。”
他说,“是。”
她问,“抱过别人吗?”
他说,“没有。”
她笑,“骗人。”
他坚持,“真的没有,你是第一个。”
台下阵阵细语,评委了然一笑,忆起往昔青葱岁月。
她真的偎在他的臂弯闭了一会儿眼,两个人像在摇篮里,他托着她的肘尖,心惊肉跳地感觉有体温贴住他的颈动脉,一点一滴地往下流。
万籁俱寂间,她淡淡道,“李先生是一个人来这儿的吗?”
他猛地一惊,像从梦中惊醒,僵硬地推开怀中的人,灰溜溜的,“没有,跟……太太一起来的。”
台下一片笑声,大家都当了假。
舞女侧过身,抱胸站在光缘,侧出一张清寂的脸,“那李先生刚才是在做什么?”
他百口莫辩,脸都红了,还是认了命,“……喜欢,因为喜欢,从来没遇见过。”
李庆殊像记起了什么,流畅地将一段话吐出,“我与你失散后,被父亲强行勒令送往英国读书,本以为学成就能回来见你,没想到家道中落,父亲亡故将我托于我的丈人,他道这些年的留学费用皆是丈人的支持,要我报答人家。”
舞女上下打量他,“你变了一个人,像背了台词。”
台下哄堂大笑。
他辩解,“我跟现在这位是纸婚,你也知道,我们这一辈没什么能够自己做主,能碰见你是我修来的福分,跟我走吧……佳令。”
“你刚刚进来不是为了找我吧?”
“……”
“你的夫人呢?怎么办?”
“我会跟她离婚,家产可以给她,我待你是真心的!”
她总结,“刚开始是要找自己的妻子,却因为偶然碰见了多年前的未婚妻,便要跟现在的夫人分开。偶然的相见,如果今天领班没安排我呢?你并没下力气,我却这样轻易地被你找到。”
李庆殊奔近她,“这难道不是上天的暗示,我们终将重逢。”
舞女冷然,“或许你该先找到夫人,然后告诉她,‘我要休了你’。”
他喃喃,“找到她,然后休了她,找到她,休了她,找到……”
舞女呵呵笑了,“李庆殊,你果然自以为是,一边庆幸自己特殊,会有女人会等你几十年,一边又懦弱着等待上天给你机会,把钱、女人、你一切想要的都送到你怀里。”
他一时涩然,“我……你是谁?”
舞女兴趣索然地摘了头花,丢在地上,“这故事讲了几十年,终于找到主人公了。王小姐早死了,幸好她没这样的福气瞧见今天的你,我是她的丫环——可真倒霉。”
她一把将角落里的人扯进光里,“瞧瞧,李庆殊,你的夫人你也不认得,她知道你先前无疾而终,倒替你寻寻觅觅,在这里扮领班,我不认识,你竟然也不认识?!你这十几年的日子竟然如此浑浑噩噩!连同床共枕的夫人都不认得,自己想要什么都不知道,你算个什么东西?!”
贾芝芝站在台上,真正诠释了什么叫木雕泥塑。只是眼睛间或一转,看到男生的眼睛有些发红。
台下的工作人员看剧本的标记也知道是演岔了,舞女脚步一动,拉起本该自动合闭的深红幕布,留下这样一段话——
“莫待他人作长情人,应修自身为平常心。我要——重新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