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洋每天去校场跟差不多年龄的孩子们一起修行,薛十七则是如愿进了江家医药坊。
她进来当天就适应了环境,井井有条地干起活来,几位大夫原本担心她伤势,但江家给她用的是很好的金疮药,没几天就结痂拆纱布了。
“怎么这就拆了?还没好全呢。”
“没事,已经结痂了。”薛十七不喜欢厚重的纱布,每天活动时会松下来遮挡视野,在感觉到伤口已经结痂之后就决定不再绑纱布。
女医风和拿来一个精致的小木罐子给薛十七,关切道:“姑娘家可别破了相,等痂落了涂一涂这祛疤膏就好了。”
说着,风和看了一眼门外,屋檐下一闪而过的紫色衣摆,又问了她一句:“还疼不疼啊?”
薛十七换药的动作停了一下,看着疑似有些关心过度的女医,没有表现出自己的疑虑,只回答道:“谢谢,我没事,这部位附近皮肉不多,受伤不会很疼。”
额角的感官神经不多,结痂之后多半在长肉愈合,半痛半痒,但总体还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不然薛十七也不会主动拆布。
看着薛十七捧着小木罐往药坊外走,药坊外借柱掩藏身形的江澄微微松了口气,然而下一刻,就见薛十七若有所察地回头一瞥,江澄顿时又把自己藏了回去,好半晌才重新回望,看着远去的薛十七又做出揉头的动作,江澄眉毛紧蹙,心道,难道还痛?
从前的职业经历使然,薛十七对这类监视性的视线十分敏感,她找得到有几位大概是观察她的视线,可最近她总时不时在莲花坞察觉到另一阵没有恶意、但总是神出鬼没的视线,并且怎么也找不见人,不免烦躁,进而头晕脑胀开始头疼。
头疼时就会被监视,找不到人心情烦躁,进而形成死循环。
薛十七把手里的药草丢回簸箩里,抚上自己的头,咬着银牙,太阳穴突突的跳。
到底是谁!???
薛十七背上竹篓出了莲花坞,准备上山去找些可用之物 。
莲花坞后山是有药田,旗下也有矿产不假,但她薛十七要炼的化学物质可不是普通药物,有的原材料缺乏,还有的就是毒物,这些东西就算她不用,也必须要制备在身上才安心,这部分并不适合用江家的东西来做,她现在还不受信任,也不好解释,只能自己私底下慢慢来。
薛十七原本想去找孟诗,却发现有道视线跟了出来,犹豫之后还是作罢,转身往山林子里走去,她今天非要弄清这个人是谁不可。
一时鲁莽,她选了条不熟的野路,也歇下了采药的心思,见到山洞,摸了摸袖里装着的磷火石,旋即走了进去。
以前习惯摸黑,薛十七夜视能力不错,可来到此世之后有些退步了,摸着岩壁走了一阵才渐渐适应,薛十七侧耳听到一点点自己足音之外的声音,已经被刻意放轻,能听出只有一人。
这山洞倒有些古怪,薛十七往前走了好一段路,竟然都没发现有什么拐弯的地方,她往回看去,洞口只剩一个模糊的光亮处,她驻足静默片刻,感觉着洞内的空气流通,随后估算着来者的距离,倏尔打亮了磷火石抛了过去,一闪而过的火光下,映照出一双有些惊慌失措的杏目。
这张脸让薛十七一时怔愣。
她着实未曾想到,跟踪自己的人,竟然是江澄。
“……是你?”天天在莲花坞盯得她头痛的人,竟然是江澄?
江澄显然也没想到她会突然来这一下,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两人在洞中沉默片刻,磷火石那点微光也熄灭了,薛十七吹亮了火折子,再度点亮这片狭小的空间。
她也不知道问什么,只好一言不发,弯腰从他脚边捡起了磷火石,便是她起身的刹那,一阵阴风从她背后袭来。
“小心身后!”剑芒微闪,三毒出鞘,江澄也不知是对上了什么,只听得铮铮作响,而薛十七还没来得及转身,便只觉后背一阵刺骨寒意,席卷全身,她只觉眼前一黑。
什么?!
江澄也视野模糊片刻,眼前再度恢复光明时,便见周围景象陌生奇异,疑似幻境,而薛十七还昏倒在地人事不省,她修行还未入门,额头上的伤还是江澄导致的,江澄也不能丢下她自己去探查异象。
“喂……你、薛……十七?”
江澄没喊醒她,顷刻间白墙四起,变化为了一间四四方方的屋子,把他们双双囚困在此,江澄尚不清楚他们被什么东西给袭击了,紧接着,房间内接连幻现出桌椅床柜。
江澄看着这些形制古怪的摆设,回头看了一眼还在昏迷的薛十七,神情古怪,他上手摸了摸材质奇怪的白壁,手上粉状触感虽有实质,可这种触感总要慢上一拍。
这下他可以肯定此为幻境,只是这幻境也太古怪了,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屋舍,袭击他们的到底是什么?
江澄正推断袭击他们的是什么妖魔鬼怪,就听见薛十七有了动静。
她睁开眼,坐了起来,没有看见身后的江澄。
薛十七望着窗外模糊的光晕,坐在地板上,冷意从心底浸透了全身。
她一言未发,江澄却听到了她的声音。
原来在那个世界里所得到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吗?可这个房子,不是已经被她亲手烧了吗?
薛十七恍惚回望四周,看见一双穿着古服的靴子时,她瞳眸骤缩,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江澄的背影。
“……?”她站起身来,一时之间,有些分不清现实与虚幻。
江澄身边的柜子忽然开始颤动,他疑惑地打开了柜门。
“别碰……!”
薛十七脸色一变,制止不及,刹那间,一堆玻璃试管顺势落下砸在江澄脚边,随后火势迅猛,顷刻间引燃了整间屋子。
江澄伸手探过焰火,没什么温度,与其说是这房子是被引燃的,倒不如说是火焰凭空出现,瞬时布满了整个房间。
轰塌的环境归于黑暗,再亮起时,似乎到了一间更破旧晦暗的屋子内,薛十七还坐在原地,江澄几步回到她身边,道:“你醒了?!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薛十七只是静静看着他,江澄也不知为何,竟能在这地方隐约听到薛十七的一些心声。
【我……在做梦?】
江澄想也不想就答道:“你当然是在做梦。”他指的是被袭击。
薛十七敛去眸底神采:“是梦啊。”
两人说的不是一回事,江澄还没解释清楚,房门忽然被打开,一个五六岁的孩子被大人了推搡进来,两个男人开始谈着数字,江澄正是少年意气时,听了一耳朵,发觉竟是亲父要把自己的血脉拿去抵赌债,当即义愤填膺,恼怒痛骂起来。
“有手有脚却要卖女,真不是个东西。”
江澄往那小孩走去,薛十七忽的偏头启问:“你想做什么?”
说完,她又补了一句:“不要轻举妄动。”
江澄少年气盛,自认有灵力傍身,也不怕突生异变,然而被薛十七拦了一步,那脏兮兮的孩子便被拐子带出门消失无踪了。
而薛十七默然看完,然后对他说:“走吧。”
“你!你就没有半分愤慨之情吗?!”江澄不可置信的看着依旧平淡的薛十七,似是忘了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
薛十七的声音暗藏霜冷,她清楚道出二字:“没有。”
“你!!”江澄气结。
“你都说了这里是梦,你怎么知道这里是不是真的,万一就是看你冲动易怒,故意引你过去,然后一口吃了你。”
薛十七看向他的目光,平静如一潭死水,口中却含着几分嘲讽,江澄偷瞧她这么久,还从来没见过她一次说这么多话,只是被她这番话猛然点破,惊觉自己险些中套,脸色红了又白,虽然意识到了薛十七所言并无不实,但嘴上也是不肯认输的:“你又怎知这并非真事?”
周围的景象却又不见了,像是证实了薛十七的话一样,江澄暮地黑了脸。
薛十七转过头看着他,认真的道:“不过你倒也没说错,这是真事。”
江澄愣了片刻,然后抿着唇,他总觉得薛十七是在照拂他面子。
“你又知道了?”
薛十七道:“是真是假又如何,你还想救她不成?”
江澄皱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那么小的孩子!自然是要救的!人命怎能用钱来衡量!你这个人……”怎么如此冷血!
最后这句话,他没能说出。
“呵……”
面前的女子忽然只手掩面,笑出了声,这笑莫名其妙,却不似讽刺,而是那种从心底里发出来的,那样实实在在的开心的笑。
江澄被她这一下迷惑得不行,道:“你笑什么?”
半晌,她止住了笑,道:“没什么,你说的很对。走吧。”
说这话时,薛十七仍是不同以往淡漠疏离的神情,而是轻轻笑着,连声音都柔了几分。
不知是否被这个幻境影响,江澄似乎能深刻感知到薛十七的情绪。
面前这个女子,本来如一潭枯死的水池,不知何时就会完全干涸,偶有一缕微风拂过水面,会泛起了些末涟漪,然后归于平静。
然而这潭枯水,却在方才瞬息之间,似有一尾活鱼投入其间,掀起波纹不绝,从此才算是有了一缕生机。
见此情形,江澄那最后一句话,终于还是默默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