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楼林立,眼前是条被旧城包围的阴暗小巷,江澄自是没见过十层楼高的现代建筑,难免好奇,抬头张望着这些四四方方的水泥建筑。
一个小小的人影擦着江澄跑了过去,江澄回头看去,一群地痞流氓追着那道娇小人影钻进了巷子。
江澄脸色一变,往前几步拐进了左边巷口,薛十七眸色变换半分,还是抬脚跟了上去。
这是条死路,娇小的身影已经被人包围。
江澄握着拳,眉间隐隐有些戾气,直接过去想要动手,却发现他还是碰不到幻境中的人。
那孩子被拳打脚踢,喉咙里难以遏制地发出小声呜咽,最后死死地捂着嘴,恨恨看向施暴者,不肯服输。
周围暗下来,流氓消失,此地只剩下江澄,薛十七,和他面前那个受伤的孩子。
江澄小心朝那孩子伸手,发现这次总算能碰到对方。
薛十七阖眸长叹一气。
“谢、谢谢你……”
“江澄,谢谢你。”
稚声的感谢,与他身后传来的声音重合。
江澄也终于看清了那孩子的脸,与薛十七五官相同。
江澄杏木圆瞪,心中惊诧万分。
薛十七捻了捻手指,指尖流出刀片来,在芊指间翻飞,摸索着自己的防御措施,能有效缓解她心底焦躁不安,冷眼睨着四周,忌惮着迟迟没有出现的幕后黑手,她冷冷道:“调出我这些回忆,想做什么?”
薛十七神色晦暗,又对江澄道:“你小心离我远点,万一我被控制,你也跑不了。虽说我早就告诉自己没必要记住这些渣滓,但或许,我真的没有那么好的耐心。”
江澄一怔。
回忆?她方才竟然说这是她的回忆,这代表之前那些被父母亲手卖掉、被人肆意打骂欺凌,竟然也是她自己亲身经历过的事情?!
“你、究竟是什么人?”江澄面色复杂,薛十七却只吐了两个字回他:“死人。”
江澄一时无话,从小算得上是养尊处优的世家公子,哪里知道这些百姓疾苦。
场景流过,哪怕只是旁观,江澄都觉得自己被这一幕幕扼住了咽喉,他时时注意着薛十七的面容,可她永远保持着一副不知是平静还是冷漠的表情。
江澄有些无法置信,薛十七竟会有着这般惨苦过往,就连他这个旁观者都要忍不住想出手相助,而这些苦痛重现眼前时,她自己却毫不所动。
江澄终于有些明白,为何薛十七看起来也不过跟他姐姐江厌离一般年纪,却是这样一副沉稳死寂的心性。
一时之间,江澄心底竟替她感到心疼。
被父亲亲手卖掉,却凭着自己的机敏从人贩子手中艰难逃出,无处可去只好在集市流浪,风餐露宿,苟延残喘,在垃圾桶里翻出一点吃食,一只流浪狗过来蹭了蹭她的腿,她就分了一半给它……
被人打晕了捡回去,却入了个强盗窝,凶悍的女人让他们报答她的救命之恩,强迫这群流浪儿学习偷术,学不好的,偷不到足够的财物,就只能以身体换钱,否则便只有无休止的毒打与强迫。
为了治好给她留了一口饭的孤儿,开始学偏方、学医术,照着土方子去采药治病,把自己差点吃出问题,高烧几日无人管,最后昏睡几天,凭她自己活了下来,熬过这一坎。
从前的名字愚昧难听,身份也如微尘,她早已抛却姓名,她是第十七个出师的人,所以从此以后,别人都叫她叫十七,那只是一个代号,她自己无名也无姓。
江澄就这么大致知晓了她的经历,看着她渐渐长大,看着她步步惊心地活了下去。
她来自一个奇异的世界,那个世界有很多江澄未知的事物,也有很多让他惊叹的思想。
时如逝水轮转间,他已见过她半身泥泞。
对她最好的老三失手,她没能见上最后一面,有人觊觎她,她惊险避劫,还反将一军,刺激得江澄都为她捏了把汗。她想去上学,绕过组织老大找了间中学挂名学历参加高考,最后却被困在房间内。
这两日在她印象里漫长又刻骨,在这梦境中便格外悠长难熬,最后她坐在窗口上,看着老三的遗物,亲手撕毁了自己的准考证,碎屑洒向窗外。
江澄已经通过她的回忆了解了这场考试对她的意义,恨不得直接带着人破门出去考试,可每每他想做点什么,竟然都会被面无波澜的薛十七拦下。
江澄恨铁不成钢,见她自己都仍旧一副淡然模样,颇有种皇帝不急太监急的感觉,一张俊脸纠结万分,对她也做不出什么好脸色,毕竟他实在想不通,世上哪来对自己如此狠心的人?
“这些回忆既然在当时发生时都未能击溃我,如今只是回想,就更不可能压垮我。”
她的心结或许源于没见到最后一面的老三,源于没能鼓起勇气跳下高楼去参考的决心,源于从前种种不堪过往,可无论回忆涌现出何等糟糕境遇,那都只是回忆。
对于无法更改的从前,薛十七自然无动于衷。
见幻境停止,薛十七甚至还看着上方,歪头问了一句:“后面的事情不放了?”
听见她语气里的遗憾,江澄一言难尽。
好半晌,梦境再无动作。
“江澄。”薛十七忽然开口叫他。
“干什么?”江澄转头看她。
薛十七问:“你觉得,它有什么目的?”
调动人内心的痛苦绝望,无非是想把人折磨崩溃,引人自伤自戕,好令这魔怪能吸食血气或者噬魂,江澄解释一通。
薛十七道:“听说从梦里醒来,也可以用痛觉唤醒。”
江澄从她开口说话就一直防备着她,果然,薛十七话音刚落,流到手上的刀片就举起来作势要往左臂上划。
“你做什么?!”江澄也是在这环境中见识过她的手段的,抬手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薛十七却在他眼皮子底下慢慢消失了。
薛十七递给他一个眼神,道:“保重。”
消失之前,江澄目睹她轻轻闭眼,身上的紫色家袍衣衫化作她故乡衣物的制式,电光石火间,江澄顿悟了她以身涉险的做法。
薛十七不会被困在过去的回忆里,只会溃败在无望的未来,以薛十七为目标的“它”,掌握着回忆梦境,最有可能做出的举措就是,让她“回到过去”,回到一个让她无望的时刻。
暗墟之中,江澄摸到自己腰间的清心铃,才觉柳暗花明,利索解下银铃,灵力运转于手心,朝前凌空劈开一掌,喝道:“给我破!”
黑暗如水墨退散,江澄走出黑暗,眼前浮世繁华,这妖魔看来是打定主意要困死薛十七进补一番,竟将这场幻境做得如此完整庞大,只是街上行人面容依旧模糊不清,江澄不管这些虚幻的身影,在街上奔走起来寻找薛十七。
“薛十七!”
行人身影被疾跑的江澄撞碎,边跑边喊也无应答,他怎么都找不到薛十七,也猜到她现在只怕没了些许记忆,若真被蛊惑自伤,只怕会凶多吉少。
江澄干脆握着银铃催发灵力,清灵声响,梦境便荡开一圈水墨般的涟漪,他干脆催着银铃声到处破坏。
此境巷陌又多又杂,江澄干脆三步飞上房顶,直接在楼房间跳跃,眼角余光瞥见幽长小巷里一闪而过的身影,江澄急忙调转回头落地。
“薛十七!”
熟悉的姿态,薛十七阖眸侧首,扬起白皙鹅颈,指间流出锋利刀片,这一抬手,便欲割断自己的颈脉。
下一刻,猩红满手。只不过流的却是江澄的血,千钧一发之际,江澄及时赶到,方才他目呲欲裂地向她疾冲而来,伸手拦截,结结实实握住了刀片。
薛十七怔愣看向他,对视瞬间,细小的破碎声响起,幻境流动凝滞在这一刻。
薛十七眉目清明,这幻境再也维持不住,她身上那套服饰如片片飞羽散开,化回一身云梦江氏的珠紫家袍。
薛十七收回刀片,捧起他流血的手掌,似有些手足无措,匆忙从袖袋里摸出伤药给他敷好。
她没有乾坤袖,袖袋装不下太多东西,一点防身的毒,受伤磕碰的药,还有刀片小器具之类的,只够一点短暂出行的用量。
“你……”江澄看着她挽起袖子,露出一双皓腕,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可他见过这梦境里薛十七故乡里的人春夏季衣袖皆是如此,要是说出来,倒显得他有些大惊小怪,只好僵硬着身子任她摆弄。
薛十七不明所以,只是专心用刀片从中衣袖上割下一条干净的布料,头也不抬的帮他包扎着手。
布料瞬间浸着血色,薛十七皱眉,把他四指道:“手保持这个姿势,不然止不住血。”
江澄点了手上的穴位,道:“这样就行。”
薛十七看着他点的位置,正琢磨着学一手,江澄忽然开口问她:“你之前是在躲着我?”
薛十七抬头看他,反问道:“我不知道是你,你为什么老盯着我?”
“……”
江澄本意是想关照她头上的伤,可这种话他可说不出口,在薛十七狐疑的目光里憋得脸红,胡乱道:“我就想看你会不会到处乱说罢了!”
薛十七:“……随便你吧。”
薛十七不欲深究,也懒得阻止。既然已经知道是谁在观察她,那江澄继不继续进行他的“人品考察”就只是他自己的事了。
江澄看到她再次冷下来的目光,也知道是自己又说错了话,却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薛十七道:“不要在我头疼的时候盯着我,我找不到人会更头疼。”
“万一你要是晕了呢!”江澄一时情急还是说出了心里话,说完就不自觉抿嘴。
薛十七答:“我觉得你只要不暗中盯着我,我不至于头疼到昏过去。”
江澄:“……”
半晌,薛十七又干巴巴补充一句:“……总之,还是谢谢你。”
江澄更不知道怎么接话了。
一时间,这里又恢复了无声的尴尬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