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面的下沉没有停止,它仿佛没有休息的时刻,向着地心下坠。
毫无疑问,这又是灾厄的影响。
沙棠猛得低下头,看向手上捧着的罂粟花冠。今天发生的唯一怪事,只有开了花的荆棘冠。
明明得到头冠时还一切正常……怎么开了个花就摊牌不装了?
区区一个花冠,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危害?它甚至只是被自己拿在手中,现在连话都不会说就要毁灭一整座城市。
“现在怎么办……肯定不能销毁花冠啊……”
沙棠咬着下唇,他的心脏“噗通噗通”地吵闹着,恨不得撞碎他的肋骨。
联系组织?但总监督都死了,他们知道这一点会不会陷入无主的混乱,不处理这的问题?又或者他们看一眼觉得干不了干脆放弃这座城?
他见识过黎明之窗的残忍,普通人的命在他们眼中不比地上的杂草昂贵多少。
逃走,要从这个坍塌的城市逃走,现在快点跑路或许还来得及!
“我和哥哥要从这市里逃走,你们有谁要和我们一起?”
博物馆的幸存者中,站出一名身材高挑的拥有金黄色长发的青少年。
他看着估摸十七十八岁,长发被打理得一丝不苟,双鬓垂落在胸前,身上穿着安瑞艺术学院附属高中的校服,肩上挂着黑色的挎包。
而站在他身边的哥哥,则安静了许多。他闭着眼,黑色长发被一根银白发簪挽起,在脑后盘成团。
他一身盘扣长袍,比金发男子高了一个头多,沉默不语。
金发男子见没人搭理,他尴尬地清清嗓子,拍着胸脯道:
“自我介绍下,我叫子离,这是我的哥哥子寐,我们都是从赤龙洲来的,请放心,我们一定不会丢下同行的伙伴!”
子离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他拉开挎包,在里面一顿翻找,摸索出手机,并把界面展示给众人观看:
“我们的私家飞机已经在赶过来的路上了,所以多带个几个人一起走也不成问题!”
众人目不转睛地看着手机上腾空而起的直升机,爆发出兴奋的欢呼,所有人都被点燃生的希望。
“我和你们一起走!”
“我也是!”
“请务必带上我!”
就这样,陆续有人加入队伍,以兄弟俩为首的逃亡小队正式成立。
沙棠没有这个兴趣,他看都没看一眼,从子离慷慨激昂的发言开始,他就一直神游天外。
这个世界从未有过国家,地图板块以洲划分,再在洲内更细致地划分出其他区域。
沙棠感叹自己居然还记得在黎明之窗学的地理历史,要是在自己的世界那,他和这对兄弟应该会是老乡。
他也不是没想过加入队伍,毕竟多个“朋友”多条路,有人互帮互助确实会更轻松方便。但奈何他是条天生的孤狼,比起团队合作,还是独自行动更为自在。
子离清点着人数,他发现了门口的沙棠,关切地凑上来问:
“你呢?要留在这,还是一起走?”
沙棠被突如其来地提问吓得一缩,他下意识藏了藏手里的花冠:
“不了……我,呃,我等人。”
完啦,我忘了总监督死了没人罩着我啦。
子离看着疑似缺失在外独立生活能力的沙棠,面露担忧道:
“这种情况下……等人?不如还是和我们一起走吧,飞机很快就到了。”
沙棠被这四散的小太阳能量晒得头疼,他只是个阴暗逼,被拽到阳光下就会直接死掉。
沙棠慌忙摆手回绝:
“不不不,我自己能行,不劳烦您了。”
一直无言的子寐突然开口:
“多人合作,终究比你一个人要安全不是吗?你应该也不想死这么快吧?”
救命……明明我都已经拒绝了……
沙棠拒绝的同时努力降低花冠的存在感,虽然目前只有和这俩有钱又乐于助人的兄弟一起离开这一条生路,可是手里揣着个看起来就不同寻常的东西,就算上了飞机也不一定能活着落地。
二重身嗤笑一声在沙棠脑内道:
“你的脑子还算正常,人类这种自私自利的生物一旦遇到诱惑,抛弃同伴的速度可比呼吸还快。”
沙棠赞同了二重身的话,他本就不信任别人,来到这个世界,相信了马克就被背刺,相信了镇民就被拐卖,他的信任早就被消磨殆尽。
“我——”
“他和我走。”
沙棠话音未落便被熟悉的声音打断,浮士达维尔从博物馆的楼梯迈步而下,他从容不迫,仿佛外界的灾难只是周庄梦蝶。
“我们是一起来的,自然也会一起离开。”
他边走边说,来到沙棠身边,子离子寐兄弟两看着浮士达维尔,陷入沉静。
沙棠看看老板,再看看眼前的两人,他莫名闻到一股不详的气息,这三人是彼此认识还是咋滴?
子离率先打破寂静,他点点头开朗地笑着说:
“这样啊!那我们也就不再劝了!希望二位平安无事,多加保重!”
说完,子离便带着自己的队伍离开了博物馆,身后跟了一群希望能挤上飞机的人,上下属二人留在原地,旁边零星几个精神失常的。
“总监督你也诈尸啦?”
沙棠抬头仰视着浮士达维尔,他肆无忌惮地伸手摸上老板的脖子感叹道:
“还给接回去了?这么厉害?”
浮士达维尔压低眉头,他抬起手,拍了下沙棠的头,好在他控制了力度,沙棠只感觉脑壳被拍,并没有多疼。
总监督打我都不疼了,他果然是半死不活力都使不上了!
沙棠更加笃定,眼前的总监督还活着是因为被灾厄波及。
“想必你已经知道,你手上的罂粟花冠就是引发此次事件的灾厄。”
浮士达维尔眺望起远方的天空,紫蓝混杂的闪电笼罩整座城市,从它们降临,就一直没有消失,形成一个完美的分界线。
他说:
“这座城市已经没救了,外界的任何东西都进不来,里面的也出不去。”
沙棠的呼吸骤然停滞,突如其来地“死亡判决”扰乱了他的心智,让他的大脑在此刻陷入虚无的空白。
“那……那些说有私家飞机能接他们走的……?”
“大概是在扯谎。”
沙棠预想的靠双腿走到城市边缘创造一个奇迹的想法破灭了,他声音颤抖:
“你,您……应该有办法吧?”
“当然有。”
浮士达维尔轻笑一声,沙棠肃然起敬,忙问:
“什么办法!”
下一秒,沙棠眼前天旋地转,他被浮士达维摁倒在地,后脑勺重重地摔在瓷砖地上,钝痛由小扩大,在颅骨内回荡。
速度快到他来不及反应!
他的脖子被总监督掐住,虽力气不至于让他窒息,却也足够把他控得动弹不得。
浮士达维尔的手沿着他的胸口向下划去,忽然在空中划出残影。
血液从伤口迸发,粉红色的肠子暴露在氧气下,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
其他人被这一幕吓得尖叫连连,四散奔逃,吵得沙棠的耳鸣都掩盖不住人们的喧嚣。
痛觉神经在缓慢地“恢复”,越来越强烈的疼痛开始占据身体的主导,总监督抢过沙棠手上的花冠,毫不犹豫地将花冠挤进内脏之间。
尖锐的荆棘刺,划破了肠肉,粘稠搅动的声音充斥空旷的博物馆。
过度的疼痛让沙棠丧失了语言功能,他支支吾吾,却连一声尖叫都无法发出。
沙棠的手指和脚趾都蜷在了一起,温热的肠子被拉扯翻动的感觉恶心得差点让他呕吐出来。
他忍不住捶打起面前的上司,但软弱无力的拳头落在总监督身上胜似挠痒,毫无威慑。
浮士达维尔抽出了手,他手中空无一物,红手套被血液浸透。
罂粟花冠被留在沙棠的腹腔内。
总监督摘下手套,丢在一旁,站起身来睨了沙棠一眼:
“自己捂好。”
沙棠捂着肚子,平躺在地上一下也不敢动,只是稍微扭动下腰,腹部那撕心裂肺的疼痛都会把他搞得两眼发黑。
他能清晰感觉到花冠被嫩嫩滑滑的肠子包裹,一层层地缠绕着,犹如沉睡的胚胎,在温热潮湿的环境里安眠。
浮士达维尔见沙棠没有动静,不满地皱眉道:
“要躺到什么时候?”
沙棠擦去额头渗透出的虚汗,腹部的伤口缓慢自愈,肌肉,脂肪,皮肤,重新链接,消失在身上。
疼痛褪去,他强撑着身体从地上爬起,意外的是腹部居然没什么不适。
他靠着墙壁,视线落在没事人一样的总监督身上。
他刚才徒手剖开了我的肚子?
沙棠打了个哆嗦,这么看来之前那一巴掌只是把自己打到昏迷确实是上司手下留情……
身上已恢复如初,连疤痕都没有留下,他小心翼翼地走了两步,发现自己活动自如,这才彻底安心。
外面依然电闪雷鸣,城市在缓慢下沉,但浮士达维尔既然能干出这种事,那他肯定有解决的方法。
沙棠的语气难掩激动:
“接下来呢?你要施展什么神通带我们出去?”
浮士达维尔眯起眼,唇角勾起温和的弧度,说:
“去找个还完好的酒店。”
“……啊?”
沙棠躺在酒店的床上,他眼前的是陌生的天花板。
歪过头去看向窗外,地面依然在缓慢地下沉着,但地震的程度也在逐渐减弱。
目前至少不会被瓦砾砸成肉泥……
“老板,你就把这玩意儿塞我肚子里,然后放着我两一起等死?”
沙棠翻了个身趴在床上晃着腿,歪头询问着坐在椅子上喝新泡的红茶的浮士达维尔。
上司放下茶杯:
“酒店自带的茶喝起来果然廉价……”
他压根不打算好好回答沙棠的问题,而这引起了沙棠的不快,他轻啧一声,翻下床,大胆地揪住了总监督的衣领。
“现在不是给你装逼的时候!”
换做平时沙棠肯定不敢,但是母凭子贵,自己“怀”着花冠,他必定还需要自己。
浮士达维尔挑起眉梢,他视线下移,挪到因沙棠的动作而被溅出的茶水打湿的衣服上,然后不紧不慢地放下茶杯。
忽然,沙棠的脖子被紧紧扼住,他被浮士达维尔用力按在床上,颈动脉的血液无法顺利流通,令人恶心的晕眩随之而来。
男人冰冷的声音带着威胁的含义:
“我可以让你窒息好几个小时……反正你也不会死。”
沙棠勉强从喉间挤出声来:
“这都是你今天第二次掐我了!能不能搞点创新的?”
脖子上的压迫感重了几分,沙棠慌忙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
呵!大丈夫能屈能伸!
浮士达维尔也算是个脾气不错的人,他松开沙棠,坐回到椅子上,抽出桌上纸巾擦着衣服上的水渍,回答起沙棠之前的问题:
“现在不行,要从这里出去需要等到今天第三次月出。”
沙棠鲤鱼打挺坐了起来追问:
“第三次月出?今天?”
浮士达维尔轻轻点头作为回应,沙棠烦躁地抓了几下头发,他实在是想不出一天之内的第三次月出是怎么一回事。
他试探着问出自己的猜想:
“在灾厄的影响下月亮会出现三次?”
“不。”
浮士达维尔摇头否认,他转过身面对着沙棠,身体向后倚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抱于胸前,说道:
“我自有方法,你跟好我就可以。”
沙棠见面前的老板没有要和自己坦白的心,攥紧了拳,骨节泛起惨白,这一刻,他意识到自己好像什么也不知道,只是在被一味地牵着鼻子往未知的方向前进。
“你又是怎么知道出去的方法的?为什么不告诉我?”
总监督的眼底仿佛被阴霾笼罩,沙棠拼尽全力想要看清,却只溺死于那片无底的深海,他听见浮士达维尔轻飘飘的声音:
“听我安排,你定会安然无恙。”
“你这是不会说的意思?”
沙棠噙着别扭的苦笑,就算他追问也肯定得不到答复,有什么方法可以撬开总监督的嘴?
就在他沉思之际,浮士达维尔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他从椅子上站起,步步靠近,沙棠顿感不妙,他向后挪动着直到背靠到墙壁,再也不能后退半分。
浮士达维尔慢慢爬上床铺,他的手探入沙棠的衣下,将衬衫撩上,露出覆盖着结实肌肉的腰腹部。
“老……老大,现在干这个是不是不合适?”
沙棠吞咽下口中分泌的唾液,他不知所措地看着总监督贴近自己的躯体,将耳朵靠在他的腹上。
他这才发现,浮士达维原来有这么冰凉,像具柔软的尸体,连他呼出的吐息都透出不属于人类的寒气。
不知他想了些什么,或是听见了什么,在离开沙棠,站回到地上时,浮士达维尔的眉眼之间似乎多了些许柔情:
“因为约定过,所以我知道如何出去。”
怎么突然转性了?
沙棠虽有不解也还是边整理身上的衣服边追问道:
“什么约……”
浮士达维尔忽然用手肘用力砸向墙上挂着的镜子,原本完好的镜面由受力点开始向外呈放射状扩散出狰狞的裂缝,小部分碎片摔落在地,露出黑色的背景。
沙棠被惊得愣在原地,他舌尖颤动却不再敢擅自发问。
总监督用余光瞥了眼沙棠,他坐在沙棠身边,右手钳住沙棠的下颌,让沙棠看向碎掉的镜子。
“破碎的镜子会反射出错乱的成像,有些地方残缺,什么也看不到,有些地方则被连接上错乱的部分,形成不协调的画面。”
他的指抚上沙棠的眼尾:
“这是因为它遭到了破坏,在这样的镜中,在这样的角度,你的眼睛不会只出现在一块碎片里。”
接下来,总监督摆弄着沙棠的脑袋,向一边偏移,仅有一块镜子倒映出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瞳。
“只有特定的角度,特定的距离,才能完美地看见被三片碎片捕捉的眼睛。”
浮士达维尔的目光与镜中的沙棠的眼睛交汇:
“明白了吗?”
沙棠连点三个脑袋,老板靠得太近,他浑身都不自在。
总监督松开了沙棠,沙棠长舒一口气开口问道:
“所以是什么约……”
他话语未落就被浮士达维尔捂住了嘴。
上司警惕的目光扫视着周围,他观察着身边的一举一动。
“滴答,滴答。”
安静得只能听见浴室水龙头的滴水声……
不,不对!他们从进入酒店开始压根就没动过水龙头!怎么会有水滴声!
水管爆裂,次次啦啦地犹如被割断的动脉,从墙壁缝隙喷射而出,黑绿色的水不受控制地流淌,漫延到地面,形成片片沼泽。
整个房间都在震颤!有什么一下下撞击着浴室的玻璃!一条巨大的由黑水形成的“龙”,突破障碍,展示在沙棠和浮士达维尔面前。
它发出野兽般的怒吼,黑绿的水快要漫过二人的小腿。
沙棠面无表情地对上总监督的双眸,薄唇轻启:
“逃吧,挚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