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棠模模糊糊地睁开双眼,他眼前的花屏效果已经褪去,灯光被某人挡住,投下的阴影将他整个笼罩。
沙棠扶着自己的脑袋靠着书架撑起身子。
可真疼啊…
寒泷单膝跪地,蹲在他的面前,不满地看着他道:
“你把我的藏书阁弄得乱七八糟。”
沙棠晃晃脑袋,他还是有点头重脚轻……
“抱歉……我突然头疼。”
寒泷站起身,他鼓鼓掌,周围的书籍像是倒带的视频,快速回归原处,挪动回原本整齐排列的模样。
“你是个人类,这里任何一本书都不是你的大脑可以承受的。”
他手中的书是沙棠昏迷前翻开的那本。寒泷瞄了眼书的封面,略带嘲讽地说:
“我离开的这段时间,你居然只是看了关于梦的书。”
他把书塞回身边的书架上道:
“我检查过了,藏书阁没有出现漏洞,编年史也一切正常,你能来到这,或许是因为藏书阁想得到你的历史 。”
沙棠从地上爬起,他双腿发软,酿跄着走到椅子旁,找到个依靠点坐下,才感觉好了些,他用袖子擦去唇上残留的血,道:
“意思就是你这块地想录入我的历史,但因为我没头没尾,所以我成了一个历史上的漏洞,不受你的约束?”
寒泷默许了沙棠的话,他扶着额头,背靠在书架上,看起来很是困恼:
“杀你,还是不杀你,都是存在风险的选择,怎么侄子总是捡些怪东西回来。”
沙棠要素察觉,这是说在自己之前,还有存在和自己情况类似的人?
“盐还捡过什么?”
寒泷敷衍道:
“误入家里被他收养的宠物罢了。”
他不打算和沙棠交谈这些无伤大雅的事,寒泷把一本体积更小的编年史丢给沙棠道:
“我也管不着你,既然藏书阁都欢迎你,那我也不好说什么了。”
沙棠慌慌张张接住编年史,差点手滑没能接受,听寒泷这么说他都以为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听错了话。
“那!那我可以去拜访盐吗?”
寒泷从书堆里取出一本笔记本,用钢笔在上面书写着什么,他边和沙棠擦肩而过,边漫不经心地说:
“盐的寝屋就在藏书阁里,要是你们有这个缘分,自然会找到。”
沙棠茫然呆滞地想着,这么大个藏书阁还他妈是无限大,上哪从这里摸出一只那么小的盐?
那么大的藏书阁,那么小小的盐啊!
“那……”
沙棠刚要追问,一回头却发现四周已然空无一人。
叔叔又原地蒸发不知去向!
安静许久的二重身忽然开口问道:
“虽然我不知道现在该不该问,但你到底看了什么又是昏迷又是吐血?”
沙棠双眸无神,回忆一下那头痛欲裂的感觉都太残忍了……偏偏灌输给他的书中的内容还都没什么营养……
“一个孩子想要妈妈的关爱,和父亲说了,父亲却要孩子乖乖睡觉别给他惹麻烦,妈妈很忙没时间陪他。”
他的视线撇向一旁继续道:
“父亲给孩子讲了睡前故事,孩子做梦梦到自己被妈妈牵着手一起出去。”
二重身若有所思地说:
“这样啊,确实是很平凡普通的梦,大部分家庭的孩子都会有这种想被父母爱的梦。”
沙棠没有听到二重身的话,他的手抚上自己的脖颈,陷入自我的世界。
妈妈,多熟悉陌生的词。
妈妈是谁自己还并未想起,只记得妈妈的手很温暖,妈妈穿着白色的衣服,一直背对着他。
硬算的话纪真也算是他的妈妈吧?只是没有血缘关系,那个关心他,但很烦很自我感动的老阿姨……
他想起盐说搞不懂人类为什么那么渴望母爱,实际上他也不太明白,或许“母爱”本就是一个太过笼统,被赋予了太多“美好定义”的虚妄的东西。
实际上爱本身也不意味着美好,多复杂的东西都有可能捆绑着爱,因爱生恨,因爱产生的暴行……
只是生命诞生自母亲,万物围绕着母亲,于是全部意念都在本能地神化“母爱”,将母爱视作解决万难的灵丹妙药,因那是能够创造生命的神的爱。
人类总是把大范围的、一个人不可抵抗的存在称为妈妈,地球母亲、祖国母亲……一个简简单单“母亲”,背后意味着的爱与期待,全不是三言两语能够描述。
母亲,神……
整个世界的母亲是那位造物主吧?自己存在于此的意义呢?是父母一念之间的某个主意?
若是见到这样的造物主,祂能否回答自己灵魂的诞生与归宿?
“沙棠,你想起什么了吗?”
二重身像是潜在水中,他半颗脑袋露出影子。沙棠摇摇头说:
“整天胡思乱想,都是些不切实际的。”
他从二重身探出的脑袋上跨过,既然都来到这,也知道盐的住所就在藏书阁内,肯定是要去找找看的。
二重身滑出黑影,他化作人形,在偌大的藏书阁里左顾右盼,随性攀谈:
“就算你说那些想法不切实际,你也不会停下思考,对吧?毕竟人最能证明自我的不就是这些内在的东西吗。”
沙棠点头,他很高兴还能有人理解自己的想法,虽然这个人某种意义上是他自己。
“黑棠,我为什么会喜欢盐呢?明明仔细一想,我其实也没怎么和祂深入交流,祂若即若离,又把我困在雪山受辱十一年。”
一旦空闲下来,他的疑心便会占领高地,他无法理清、无法以逻辑进行解释的事情,变得模棱两可。
“我不应该憎恨祂吗?我对祂的感情从何而来,这一切都太难说通。吊桥效应?霍桑效应?似乎这两者的情况也从未出现。”
二重身打趣道:
“是因为祂长了张漂亮的脸,谁看了不迷糊啊。”
沙棠毫不犹豫地反驳:
“那浮士达维尔也漂亮也不见得我喜欢他啊。”
二重身溜达到沙棠身边,他双手扶着沙棠的肩膀,笑着说:
“开个玩笑而已,盐漂亮,性格也好,还那么牵挂区区一个祭品,这才是我们喜欢他的原因嘛~”
沙棠揉着自己的太阳穴,他不是个容易对感情上头的人,但他确实对盐一见钟情……从他十三岁那年开始。
“是首因效应?我见到他的第一面对他的印象就太好了?这样温柔美丽的人,就算他之后那么对我,我也无法摆脱第一印象造成的影响?”
沙棠企图以更客观的方式剖析这份情感的原由,但感情就是感情,无法以理性彻底解剖。
二重身不知从哪学会了调侃人的方法,他语气贱兮兮地说:
“因为你是敏感脆弱的缺爱小男孩,他给你一颗甜枣你就受不了了。”
沙棠被说得寒毛直竖,他挥手驱逐二重身,二重身则是乐呵呵地潜入黑影,跟在沙棠身后。
他一向不爱被说是敏感脆弱,因为那意味着弱小,意味着软弱可欺,但他生来本就该是强大,自由的……
尽管作为祭品显然没做到那两个词。
随着沙棠无意义地前进,身边逐渐褪去原本的颜色,被洁白寸寸替代。
书架变成潦草的草稿纸上的线条,一一模糊。沙棠踩到一处柔软。
他的脚掌陷入皑皑积雪,天空飘下雪花。他又走到了雪山顶,或者说,走到了一比一还原雪山圣地的地方。
这是缘分?还是因为盐正如祂所说,在自己的寝居等着沙棠?
待沙棠完全走上雪地,藏书阁的景物瞬间消失,以极快的速度替换为雪景。
长屋,雪松,圆盘型的祭祀场所。
真是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雪山边缘多了一座日式宅邸。
上下两层,被庭院环绕,屋后自带一湖热气腾腾的温泉。
看得出寒泷很是疼爱他一手带大的小侄子。
“沙棠……”
神御盐推开宅邸的门,他脱去了平日里常穿的高木屐,身上不再有繁琐华丽的服饰,只着一件宽松收腰的白色浴衣。
赤裸着的腿纤细修长,肌肉的起伏刻画出完美的腿型。
祂半个身子隐藏在障子门后,小心翼翼地从门后探出一点身体,打量着沙棠,像是终于敢确定眼前人就是自己熟悉的人,才从门后出来,道:
“呀,你真的找到这了。”
“盐……”
沙棠挪到盐的门前,他低头俯视着眼前的神明,往日里只有仰视祂的份儿,现在以这样的角度看祂,更衬托出往日里难以发觉的可爱。
哎呀……盐宝宝……
眼泪快要从嘴里流出来了!
沙棠比盐高了半个脑袋,这样一看,盐实在是好小一只。
他紧张得手指绞在一起,两根大拇指上下翻动,主动找到盐反而有些不知所措,不明白该说些什么。
过了好会儿,他才故作镇定地说:
“这个外面和雪山长得一模一样呀。”
“……”
盐没有回应,他只是面带柔和的微笑,静静地看着沙棠。
沙棠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冒冷汗,他怎么一开口就让人难以接话?这张嘴,这个脑子,就是想不出和喜欢的人相处的点子!
盐看出沙棠的窘迫,他轻轻拉住沙棠有些冰凉的手,沙棠受宠若惊地看着自己被盐握住的手。
盐的骨架偏小,手也小小的,平时藏在宽大的袖子里不易察觉,现在这样,白白嫩嫩,骨节分明的手一览无余。
“我带你参观下我的家。”
祂拉着沙棠走进玄关,房门自动在他们身后关闭。
房屋墙壁粉刷为米白,地面铺设红木,整个屋子看着舒适干净。
沙棠被盐拉着在祂的豪宅里穿梭,经过厨房,书房,浴室。
不愧是历史神明啊,给小盐的房子一应俱全。两人上了二楼,阳光透过窗户照射进来,洒在走廊的地板上。
沙棠看见走廊尽头的墙上挂着一张精美的画卷。
浮世绘上的人,一头墨色长发,头上的四只羽翼收拢遮住双眼,只能看见脸上挂着的微笑。
祂面对着画布之外,高雅,圣洁的姿态。海浪连接着祂的发梢,说不清是祂的发梢幻化成波涛,还是骇浪变化为了他的发丝。
云朵,太阳悬挂在祂的身后,祂在画面中是如此高大,仿佛顶天立地,世间万物在他的脚下都是渺小的陪衬。
盐见沙棠注视着那张画卷,祂的小翅膀扑棱着,心情很是愉悦地介绍:
“这是白蛇画给我的,我很喜欢。”
沙棠呆呆地点了下头,没想到白蛇还会画画啊,那它到底是用嘴叼着笔画还是用尾巴卷着笔画?
沙棠回过神来,他意识到现在的氛围不适合他想东想西,白蛇是怎么画出这张画的又不重要!
“不愧是神明大人!上镜!”
沙棠和哄小孩似地赞美着盐,盐也很开心地直起腰杆。
沙棠看着眼前洋洋自得的神,他的唇角也勾起自己都尚未发觉的弧度。
说到底,眼前的“神”也只是个沉迷于玩扮演神明的游戏的孩子而已,没有明辨是非的观念,只是单纯地把自己认为好的东西分享给世人。
或许祂是爱着世上所有人的,所以祂才想成为神,也可能这只是个孩子觉得有趣才去追寻的遥远梦想,无论是哪点,盐都是乖巧的好宝宝……
“沙棠,我家的院子有温泉哦,要和我一起吗?”
沙棠被盐的话唤回思绪,他握紧了盐的手,生怕一松手,盐就再也不会这样牵着他。
“嗯!”
沙棠的脸上爬上一抹红晕,他享受和盐待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
他先被带去换上一件浴袍,再跟着盐慢慢沉入温泉水底。
水温很舒服,一浸泡进去整个人都变得温暖。沙棠坐在温泉里的石块上,他的手在水中挥舞,激起阵阵涟漪。
沙棠忽然道:
“我在水里,随便一个动作,就能打破它的平静。”
盐看了过来,祂从水里稍微费力地半走半游地来到沙棠面前,双手搭在沙棠的膝上说:
“因为你有这个能力改变水流的状态。”
沙棠低垂下头,他轻轻抱住盐的身体,惆怅道:
“我感觉我也是一滩变化的水,找不到原本的模样……”
盐的翅膀微微舒展,似是在琢磨这句话的意思,祂从水里站起一点,坐在沙棠的腿上,手臂绕过他的脖颈,搭在他的肩上。
他轻柔地蹭着沙棠的发,声音拥有让人安定下来的魔力:
“让我看着你,我就能记住你的模样,无论你发生什么改变,我都能认出你,祭品是可以取代的,但成丝沙棠不可。”
沙棠的鼻子酸酸的,他不知道眼泪为什么会擅自分泌,不明白这份酸涩源自何处。
他紧紧抱住坐在自己腿上的神,眼泪滴进温泉,他体内神赐予的那滴血彻底流淌进他的心脏,融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