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除夕前，林致回到南京。

    季西柠听说她回来，打电话说晚点要过来一趟，她煲好汤等了许久。

    西柠来得很晚，素面朝天的，打着哈欠就爬上了林致的床，她气色不好，摘了墨镜能看到浓重的黑眼圈。

    她那样子憔悴，林致吓了一跳，拍拍她的脸，“小姐，拍多少戏呀，把你累成这副样子。”

    “钱难挣，屎难吃，不提也罢。”西柠趴在那不动，声音闷闷的，“我好想你啊，昭昭。”

    她这是在外面受委屈了，从小就是这样，也不说缘由，就乖乖的待在林致身边，过一会儿就自愈了。

    西柠总说自己没资格难过太久。

    林致端着汤，拍她的屁股，“快起来，专门给你熬的，尝尝我的手艺。”知道季西柠这工作熬气血，她回来前特地跟赵姨偷学了两招。

    季西柠对这套话最受用，每次林致一说专门为她做了些什么，她便什么脾气都没了，爬起来，乖乖自己端着碗，一勺一勺的舀汤喝，“不赖，快跟阿姨不相上下了。”

    从前，西柠跟她母亲生活过几年，母亲忙着赚钱，家里时常冷锅冷灶，她就经常跟着林致回家混饭吃。

    她爱辣，林妈妈每顿都有意添两个口味重的菜。

    “你怎么不问我怎么了？”季西柠吸吸鼻子。

    林致斜靠着床头，手里摆弄着手机，也没抬头，“你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

    西柠没说话，仰着头，那碗汤一饮而尽，随后抛出一个炸弹，“昭昭，我分手了。”

    话罢，她把碗放到桌上，咚，发出轻轻的一声，都比她讲那话时的语气更有力些。

    林致哑然，这是她始料未及的，遂抬眸看向西柠。

    她们虽不常见面，闲时她也会关注西柠的社交平台，时常看到她分享琐碎日常，她在片场拿着剧本背台词的身影，拍打戏时腿上的大片淤青，印着大牌logo的礼盒，下了戏那人送来的爱心早餐……

    西柠的男友她没见过，偶尔听她提起只言片语，也只是描绘出一个轮廓，但在西柠的视角里，那是一个极好的人。

    她以为这么长时间以来，西柠至少应该是快乐的。

    没等林致说什么，季西柠又开口道，“就是还不大适应，没想到过去了这么久，我还是一样的没出息。”

    林致伸手抱住她，有半年没见，西柠瘦了不少，薄薄一片靠在她肩上，眼睛里没有神采，“昭昭，为什么我总是不能如愿呢，为什么日子好过一点就又要从我身边夺走点什么。”

    她垂眸苦笑着，像是在问林致，也像是在问自己。

    她那样子惹得林致心头泛起酸楚，她不是感慨季西柠分手这件事，她是心疼她。

    心疼她无功折返，心疼她这些年在任何一件事情上总是用尽全力仍空欢喜一场，包括她的家庭。

    季西柠的家庭，用她自己的话来讲，聊胜于无罢了。

    幼年父母离异，西柠跟着奶奶生活，她缺爱，也向往温暖，所以她靠近林致，依赖林致。

    “人不会什么都没有的。”那会儿她这样安慰西柠。

    上高中那年，西柠的奶奶去世，林致陪她回家处理完殡葬事宜，看着她迎来送往，镇定自若，稚气未脱的小孩一夜之间宛若大人模样。

    西柠说，人再怎么样，最后也只剩下那一副白骨，白骨再漂亮，也得被敲碎，化成一捧灰。

    16岁，她问西柠，你最想要什么，西柠说，被爱。

    那之后，西柠搬进了母亲的家，家里除了母亲，还有一个男人。有一天，临近午夜，西柠跑来她家，什么也没说，抱着她，昭昭，我只能跟你相依为命了。

    第二天，西柠的母亲找上门，要她回家。林致隔着门听见西柠大喊，我就问你一句话，你要我还是要他？然后便是让人窒息的沉默，季西柠没哭，林致哭了。

    那时候林致想，她一辈子都不要离开季西柠，她要永远站在她身边，跟她一起。

    18岁，她问西柠，你最想要什么，西柠说，安稳。

    后来西柠恋爱，分手，再恋爱，到如今，已经全然看不出从前模样，她却不觉得陌生，她眼中的西柠仍是那个拼命奔跑，想追求幸福安稳的小女孩。

    “西柠，告诉我，你想要什么？我怎么做你能好受点？”她拍拍西柠的头，声音有些颤抖。

    西柠伸出手环抱住林致的腰，“抱抱你，抱抱你就好。”她用气音说话，用力的在林致怀里深吸了一口气，这么多年来，这是她固执且专一的充电方式。

    房间里没开灯，借着月光，林致看到西柠的眼角湿润，她什么也没说，只当作没看见，守护她的自尊。

    “我明天要回横店拍戏了，提前送你生日礼物。”西柠跳下床，从包里掏出一个精致的盒子，她轻拍拍林致的脸，言语间有些歉疚，“今年不能陪你过生日了，对不起啊宝贝。”

    “明天是除夕，你回去干什么？”后面的这几年，季西柠基本都是在林家过年，每一个生日，都和她一起度过。

    季西柠摇头，笑着，“一个年而已，过不过都一样，你知道的我不在乎这些，不如早点回去工作。”

    林致打开盒子，是一条镶满了钻石的四叶草项链。

    四叶草的寓意是，幸运，希望，信仰，幸福。

    “是我自己拍戏的片酬买的。”她又恢复了那般活泼开朗的样子，笑起来眉眼弯弯。

    十二点过，剧组的房车到林家楼下来接季西柠，临出门前，她沉吟半天还是郑重其事的抱了抱林致，“昭昭，我知道梁羡来待你好，但是，我还是想多嘴一句，不要轻信任何人，务必务必保护好自己。”

    许是她的表情太过于认真，林致想说什么都咽了下去，在她的注视下点了点头。

    晚上躺在床上，林致还在回想季西柠的话，西柠这趟来有些奇怪，欲言又止的，她想说什么，又像张不开口似的。

    林致心头生出些不好的预感，赶紧闭了闭眼睛，只当是自己瞎想，正准备睡了，手机在耳边发出滴滴声。

    她那会儿给梁羡来发了微信的验证消息，他许是忙着，刚腾出空来，第一句就是，“回家了就音讯全无了？”

    她自知理亏，赶紧撒娇，说想他。

    林致的微信头像是一片星空，梁羡来点开，看了好一阵子，她的验证消息发来的时候，他刚进家门。

    新年将至，这是梁家一年到头最热闹的时候，男女老少整整齐齐的来陪老爷子过年。

    梁羡来跟在场的长辈们打了招呼，转向梁老爷子，“爷爷，我爸回来没？”

    “没有。”老爷子抬抬下巴，跟他示意楼上，不用多说什么，梁羡来瞬间了然，严问渝从上海回来了。

    有时候梁羡来自己都想不通，两个基本不会在同一个空间里出现的人竟然也这样过了三十年，倒不是感情坚固，是根本没有感情可言，更谈不上维系了。

    他懒得理他们那些事，摆弄着手机往楼上走。

    掏出手机就弹出来林致的验证消息，他这两天也忙，晚上躺在床上打开手机，空空如也，没有她的消息。他嘴上没说什么，心里骂她，不在身边心就野了，回来得好好收拾。

    他的注意力都在手机上，竟都没注意到严问渝什么时候打开了卧室的门，就站在门口一动不动的看着他。

    梁羡来径直往房间走，蓦地抬头被她吓了一跳，垂下眼，也不看她，淡淡的叫了声妈，便欲离开。

    “阿来。”见他要走，严问渝出声叫住他，“来我房间，有东西要给你。”

    她这样说，梁羡来只得跟着她一前一后进了房间，却也不往里走，只倚靠着门口的斗柜，问她，“什么东西？”

    严问渝拿出一只窄窄的礼盒，放到他面前的桌子上。

    梁羡来一只手揣兜，一只手打开盒子，漫不经心的扫了一眼，当季最新款的领带，藏蓝色，真丝材质。

    “送我领带干嘛？”他反手扣上盒子，指尖哒哒的敲在盒盖上，唇边的笑容意味不明。

    严问渝面上仍是温和的笑，跟他解释，“是乔乔送给你的，你看人家姑娘多记挂你，还专门给你爷爷送来了礼物。”

    “究竟是人家要送还是妈让她送的？”他语气逼仄，目光直直的望向严问渝。

    严问渝深吸了一口气，有那么几分语重心长，“乔乔是我和你爸都认可的，我知道你不愿意，但是阿来，人不是事事都有选择权的。”

    “这会儿你们又一致对外了是吗？”梁羡来觉得可笑至极，两句话不到头就要吵到一起去的两个人如今在他的婚姻之事上却达成了一致。

    她自然无言以对，梁羡来转身推门要走，想了想又停住脚步，回头看她，“我从来不扎领带，妈不知道，也正常。”

    他那神情像有百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复杂的叫人捉摸不透，严问渝怔了好一会儿，好像不认识这眼前的人似的。

    “阿来。”严问渝再度叫住他，“你这么多的不情愿，是不是因为那个姓林的姑娘？”

    梁羡来没回答，也没转身。

    “你不要忘了她是个律师，她注定跟你，跟我们家是两路人，你最好搞清楚这一点。”严问渝这话像一记重拳，击中梁羡来的心，他偏了偏头，眉目间阴沉着。

    “妈都知道，我怎会不知，我不是最像你吗？”

    他话罢推门离开，严问渝看着他的背影，失神良久。

    她也断不出他那话里有几分讽刺几分无奈，梁羡来是她独子，母子一脉，他其实最像她，相貌、秉性。

    那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这个小孩已经是另一个模样，而她这个母亲竟浑然不知。

    如今他所言所行，严问渝倒真是觉得抓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