窸窣的声音越来越近。
茫茫夜色中,素亦倾艰难地分辨方向,尝试摸索着黑暗,双手在空气中游走。
无尽的虚空感如潮水般袭来,脊背好似针扎般难忍,垂死挣扎的无力感重重压在肩上。
说不慌,都是假的,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年,刚刚绝处逢生,怎么可能完全指顾从容?
可他还得想办法。
“现在,转身,去塘南村。”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静,“太暗了,我看不清,没办法带路,只能大致凭感觉。”
“那边路绕,一定要小心,不要乱伸手,不要受伤……”
“学校旁边的老居民区吗?我熟,”一直沉默的江谕开口了,“跟着我走,我来带路。”他自动站在了队伍的前端。
“好。”
黑灯瞎火中,他如同一条游鱼,灵活地穿梭进南塘村。
在锦川附中建立之前,这儿曾是老一辈的生活区,其间大多数房子都是由砖头砌成,指甲划在上面,能刮下一层细细的粉末。
几个人跟着江谕,心中忐忑。
午夜时分,家家户户都锁着门,甚至破旧的庭院都加了几层防护栏,想翻进去十分困难,江谕左顾右盼,根本找不到可以容身的地方,他急得焦头烂额。
“喂——有人吗——”他试图叫醒某个房屋的主人。
“不用喊了,叫醒了他们也不会开门。”素亦倾出口打断了江谕。
他的话仿佛一盆冷水,把江谕浇得透心凉。
江谕转念一想,也是。
毕竟这群村民把自家破破烂烂的庭院都加固了围栏,对邻里设防都那么紧,更别说他们这群奇奇怪怪的陌生人。
说不定不仅不让进,还会因为扰民被暴打一顿……
但其实素亦倾并不是这个意思。
刚进入南塘村时,他就听见了藤蔓扭动发出的黏黏糊糊的声音,大概率那些藤蔓已经攀附在各家的门窗上,把门窗封死了。
所以说,房门从房子内部无法短时间打开。
这种想法完全是白给。
“江谕,你信得过我吗?”素亦倾无厘头地来了一句。
“啊?当然,当然信。”江谕懵了一瞬。
“好,麻烦你带我们去塘南村中央的公共厕所,就现在。”
素亦倾的话不容反抗,却很有礼貌,有一种把刀架在别人的脖子上说“请”的既视感。
“啊啊?好,好的,跟着我,走这边……”江谕心中疑惑,但还是按素亦倾的话做了。
四人曲折地行走,天地间,豆粒般的身影显得极为渺小。
突然。
“呜哇哇哇哇哇哇!”
陈乾的惊呼声让众人的心揪在了一起,她好像被什么绊到了脚,整个人挥舞手臂,踉跄着向前栽。
“小心。”柳泱眼明,猛地一拽她的后衣领,前倾的动作猛然停止。
陈乾保持着比迈克尔杰克逊45度前倾还夸张的姿势,脸差点就要和地面亲密接触,她站直身子,眨了眨眼睛,低头努力辨析着给她使绊子的到底是什么。
一阵诡异的沉默。
“我……靠……”陈乾抖着嘴唇,她仓皇的面庞浸淫在惨白的月色中,地上躺着如横木般的东西,是个干瘪的、狰狞的、呼吸着的人!
她紧紧捂住嘴巴,不知何时,催命的长啸声又逼了过来,她双肩害怕得震颤,随着危如累卵的世界一同抖动。
素亦倾的目光游到了那人脸上,那暗红色的花纹隐隐浮现。
他顿了一会,心中有了盘算。
几人加快了步伐,“咻咻”地跑了起来,连续拐了几个弯,破烂的公共厕所出现在了眼前。
“呕……”江谕有些作呕,长久没有正规打扫的厕所中,散发出霉菌、秽物堆积在一起的恶臭。
幽幽的月亮,映着幽幽的鬼魅,啼叫一声堪比一曲悠长,越来越近。
时间不多了。
“快,躲进去!”
微言细语。
三人忍着恶心,闷头钻了进去,素亦倾藏匿于暗中,他的语气很轻松,给人一种柔眉抿唇、温润如玉的错愕感。
“在这里待一段时间后,江谕,你带他们往通向方向的出口走。”
“好,好的。”江谕从厕所内探出头。
“多久?”柳泱出声询问。
“大概,一个小时吧。”这句话,染上一抹笑意。
“你要去哪,去干什么?”柳泱又问。
“你猜,猜中有奖。”笑意更深,声音却渐行渐远。
“素亦倾,那不安全。”柳泱抬手想拉住那个身影,却觑了个空。
“放心,我会没事的。”
素亦倾彻底消失在了夜中,孑然一身。
他将手蜷在衣服里,以点触的形式,飞快地探触着墙壁,借此断路,眼睛是约等于瞎的,但好在头脑清明。
塘南村的路况分如同浮雕一般,深深镌刻在他的脑海里。
约莫拐了几个弯,素亦听见了微弱,沙哑的声音。
是那具躺在地上的“人”。
素亦倾快步上前,他半跨在"人"的身上,借着稀月,仔细端详那人的全貌。
干瘦得像具骷髅,身上的蔓枝极少,如摧枯拉朽般松垮地挂在身上,苍白的脸上,是如蚂蚁脚般密麻的暗沉红纹。
素亦抽出美工刀,望着明光光的刀刃,心下一狠,直接在左手掌心处划了一刀,刀口不浅,血液顺着他修长的、完美的手流下。
那双曾经在辉煌的,敞亮的,拥有雷鸣掌声簇拥,触碰过耀眼荣誉的手,刻下了狞厉的伤。
生死攸关,伤就伤了吧,大不了一辈子不弹琴了。
血液渗透进它薄如纸翼的皮肉中,那双微眯的眼睛陡然睁大,它的躯干剧烈起伏,胸膛处扎根的枝枒猛烈地颤抖,像是要破土而出。
它浑身上下都在抽动,肢体诡谲地扭动着,伴随着嘎吱嘎吱的声响,仿佛秽土重生。
“呜——————”
悠远的长啸声,素亦倾蹙眉,不行,还得再快点。
他正准备朝静脉再来一刀。
“素亦倾,停手!”
素亦倾顿了一下,那锋利的刀刃还是划开了手臂,血液汩汩而下,他挤着刀口,面不改色,让更多的鲜血奔腾在“人”的心窝处。
“你怎么来了?”素亦倾有些许惊讶,手上的动作没有停。
“猜到你要干什么了,来找你领奖励。”柳泱的声音很淡,没有起伏。
“没有奖励,你被无良商贩诈骗了。”素亦倾敛着笑,散漫地耸耸肩,草草回答。
“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柳泱低眸看着素亦倾缀着血珠的手指,血色将他的手衬得更加白皙。
“当然,我很清醒。”素亦倾打断了他的话,掏出跳绳,扔给了他,“既然来了,就别闲着,帮帮忙,这可是非同小可的时候。”
“你没吃什么东西,这样放血会导致晕厥的。”柳泱听话地拆开跳绳。
素亦倾瞅着他那张板正严肃的帅脸,无奈地笑出了声。
就非要和吃饭这个问题过不去吗?
他抿了抿唇,自然地岔开话题:“把他们两个留在那儿,你不怕出什么事情?”
柳泱将绳子缠绕在手指上:“不怕。”
“陈乾吃了早饭,打架也比你厉害,而且他们有两个人。”
“我更觉得你会出事。”
素亦倾:?这天是一点都聊不下去了。
十五分钟前——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
陈乾用手指点着拍子,有一句没一句地低吟着《霸王别姬》,她摸不准时间,只能通过熟悉的戏词感受时间的流逝。
柳泱捏了捏手,一声声啼哭似的哀嚎伴着戏曲渐循渐进。
他沉默地看着寂静的夜空,良久,站起身来。
“陈乾,我去找找素亦倾,如果到时间,我们还没回来,你就按他说的做吧。”
“留你们两个人在这里,会害怕吗?”漆黑的眼睛看着陈乾的反应。
“哈哈,拜托,害怕?不可能事啦!”陈乾立马收起往前颓唐的状态,努力把语气变得轻松。
“你就放宽心吧,快去快回,注意安全。”她豪爽地向他摆摆手。
“嗯。”柳泱走得很迅速。
“……虞兮虞兮,奈若何?劝君王饮酒……听虞歌……”
陈乾的声音越来越远,直至消失不见。
或许是因为常常在黑夜中行走,柳泱已经习惯于辨别黑暗中的方向,他走得飞快。
或许是因为岁岁年年的相识相知,在岔路口茫然的时刻,脑中突然想起,素亦倾赶路时没来由的停顿……
他有一种预感,那种素亦倾下一步要干什么的预判,他按着脑海中的记忆,来到了那个拐口——他看见了那个身影。
那个身影笔挺地站着,冰冷,凉薄,阴鸷,血珠顺着素白的手,颗颗滚落,二人明明相隔不过十米的距离,却仿佛隔着深不见底的鸿沟。
Now——
随着鲜血流淌,不一会儿,枯如干草的蔓枝起伏翻腾,它们抖动着枝节,攀伸上了“人”,像紧身衣一般死死包裹。
那玩意已经不能被称之为人了,现在的它,更像马革裹住的刚开始溃烂的尸体。
素亦倾满意地注视着死皮上暗红色的浮纹越变越鲜艳,他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阴暗之中,显得乖张又狠厉。
半死不活的“尸体”用干瘦的骨架支撑起躯干,缓缓从地上爬了起来,他伸长舌头,嗅着空气,朝素亦倾的方向蠕动。
“柳公子,人家手受伤了使不上劲,你能帮我捆住它么。”素亦倾示弱地摊摊手,尾音上扬。
“好。”柳泱拉紧了跳绳,见机行事。
趁着“尸体”摸索爬跪,他迅速将跳绳勒在了尸体中间,双手扯住绳子两边,一脚踩在它的脊椎上,死死缠绕两三圈。
“绳子不够长。”柳泱用手捏着跳绳手柄,生硬地将它扯了起来。
“嗯,那可能还要麻烦你扯着下它,”素亦倾伸出鲜血淋漓的左手,在“尸体”不过一臂之前轻轻挑逗,“用劲点,别让它宰了我。”
柳泱看着素亦倾,沉默了一会儿。
“素亦倾,你想干什么?”
“待会你就知道了。”
那“尸体”闻着血气,仿佛料鬼嗅见鸦片,突然亢奋地向素亦倾冲去,柳泱微微一愣,迅速向内收拢手臂。
“小心!”
安全距离急剧缩短,在“尸体”贴脸的前一刹,柳泱将它拉了回来。
“谢谢,现在,你跟着我吧。”
素亦倾面不改色,他拎着手腕,缓步向深处倒退。
“柳泱,你知道哪栋房子没住人么?”
“南塘村大部分一层的房子都在招租,没有人住,左边拐弯就有一间空房子。”
“带我去吧。”
“你想做什么?”
“纵火,不想伤人。”素亦倾的语气自然得像是在聊八卦。
“……嗯”
柳泱没有过多地质疑,他知道,自己无论再说什么都不会动摇素亦倾的思维,素亦倾一定会想方设法按照他自己的思维化险为夷。
所以他选择相信。
此时此刻,他的目的,是保证素亦倾能够存活,让他实施那疯狂的计划。
浮海茫茫客,曲巷胜棋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