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笼罩,白日喧嚣褪去。医院寂静无比,不时有护士来查房的脚步声。病房里只有白云一人,邻床是空的,暂时还没人来。
凌晨,她突然抽醒。感觉整个人都是麻木的。还有些呼吸不上来。
不久才缓过来,醒来过后就再也没睡,一直等到天亮。
手术安排在早上八点。前一小时陆承觉和袁秀林都来看她。陆承觉又提了不少东西来,生怕她在医院吃不饱穿不暖,堪比老妈子。
就连来给白云量血压、心率的小护士都没忍住说他几句,“来医院跟来过年似的,带那么多东西。”
“以防万一嘛。”陆承觉放下手上的东西略有尴尬。
小护士和一旁的袁秀林则是笑笑不说话。
小护士在表上写下几笔,看了看表:“一切正常。差不多就可以准备手术了。”
术后,白云睡了整整两天。梦里隐隐约约有窸窸窣窣地声音,似有人在说话,但迷迷糊糊听不清。
醒来,视线中先出现的是那惨白的天花板,嗅觉是那刺鼻的消毒水气味。白云微微侧过头,目光落在侧方挂着的点滴瓶上。她想试图动一下身子,忽的感觉像被无数银针扎了一样,痛得差点喘不上气。
“小姐姐你醒了。”旁边有小孩的声音传来。白云想看过去,可脖子如打了石膏一样僵硬,转不过去。只能看见一点虚影在晃,她从嘴角扯出一丝笑,想发出点声音,但喉咙干哑得厉害,然后就发出了公鸭嗓般的声音。
瞬间,被那小孩笑了声。小孩走到她的床脚边,咧着嘴看她:“能看见我了吗?”
她没瞎是能看见的。床脚的小孩是个小男孩。矮小,身形单薄,但脸上有肉。穿着最小码的病号服也像是套骷髅般宽大。头上戴着一顶有熊猫图案的帽子。
穿得不怎么样,但人很可爱。
“能看见。”她卖力出声。
小男孩走过来,自来熟地握起她的手,“那个大哥哥说下午再来看你。”
大哥哥指的是陆承觉,她刚想开口问他是不是来过。小男孩先一步回答:“大哥哥来过,你那时还没醒。睡得跟猪一样沉。”
白云有点无语。要是她能动,小男孩现在应该吃上爆栗了。
小男孩没和她说名字,只是让她叫他封封。封封是白云在住院期间交的第一个病友。
后来了解,封封患有脑瘤,几年来一直住院。是在她手术当天转到市医院的。
虽然封封有病痛缠着,但依旧是个小话痨,每天都在她旁边说个不停。白云也不嫌烦,任他说着。以前可能会嫌吵闹,现在却能在吵闹中睡过去。
在医院的日子说快不快,说慢也不慢。转念之间已经是树梢头残留一点皑白。风有些冻人,出去不到几分钟就想折返回来躲着了。
白云住院以来就变得不好动,就被封封硬拉着去,“生病了更应该多动动。”
“太冷了。我不想。”
封封跟听不见似的,牵着她往外走。
外边冷风凛冽,但雪已经停了,望去灰蒙蒙一片。
封封跑过去,捻起一点还没完全融掉的雪,笑着转头看向白云:“白云姐姐你看。以前他们不让出来,我已经好几年没见了。”
白云站在那不动,就静静地看着在玩雪的小男孩。
后一秒,她从大衣兜里拿出相机,在封封没察觉的情况下给他拍了两张。
忽然,脖子处多出条围巾来,“怎么下来了?”陆承觉站在她身边,目光和她落在同一处。
“太久没动了。下来走走。”她回。
沉默一会儿,她突然问:“你说,明年的雪会不会比今年大?”
陆承觉目光移到白云身上,有些愣。几秒后才开口:“那是未知的事。”
一刻,白云如宕机般顿住。
接着,陆承觉又说:“不如我们打个赌吧。”
“什么?”白云糊里糊涂看他。
“赌今年和明年,哪年的雪会更大。如果谁输了,那就答应对方一个请求。”陆承觉说明。
“好。”白云起劲,先说:“我赌明年的雪会更大。”
陆承觉久久看着她,眼神里藏着不易察觉的柔情。在即将和白云对视那瞬间,又悄然收回视线,缓缓道:“那我赌今年的雪更大。”
眨眼间,雪又下了。
“封封,下雪了。我们该回去了。”
回到病房,白云立马躺回床上,封封也是。
陆承觉拿着两杯温水递过来,“暖暖。”
“谢谢大哥哥。”封封依旧脸上带笑。
白云接过,没喝。只是双手捧着,用不冷不热的温度来暖暖手。
蓦然,半掩的门被推开。以为是巡房的医生,盘坐着的封封猛地躺好。眯着眼去瞧,结果是另一位素未谋面的大哥哥。
“秦北,你怎么来了?”白云有些惊讶。
秦北走过来,朝一边的陆承觉点了点头。放下小果篮和花,“住院住傻了吧,今天是周末。”
白云整日在医院度过,时间对她而言快没了实感,她讷讷道:“我忘了。”
“白云姐姐,你认识?”封封探过脑袋,神情满是羡慕。
“当然认识,这是姐姐的朋友。”白云解释。
“那两个大哥哥是不是喜欢你呀,对你那么好。”封封没头没脑地说着。
另一边的三人之间气氛明显有些奇怪。陆承觉借口说去接水,逃离现场。秦北走过去,弯身捏住封封的脸,“小屁孩,话可不能乱说。这只是朋友之间的关爱懂不懂。”
“我错了我错了。”封封扒开秦北的手,坐起来,“大哥哥你别捏了。”
“这还差不多。”
白云看了眼旁边嬉闹的两人,随即又把注意转向门边。不久,陆承觉拿着水壶进来。秦北瞅见,在封封屁股落下一掌,“不闹了哥哥累了。”
封封虽调皮,但听话。秦北刚说完,他就好好躺着不说话。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
陆承觉扯了扯被角,问:“饿不饿?”
“不饿。”
“饿了和我说。”陆承觉头没抬,继续帮她扯好被子。
“好。”
秦北随手抓起一个橘子抛起,橘子腾了半空后落回掌中,“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好。你放心吧。”白云回应。
陆承觉终于抬起头,看向秦北,说:“我送送你。”
“就几步路我又不能走哪去,你还是留在这看看她吧。”秦北说着,瞥白云一眼。把橘子揣进兜里,然后转身朝封封做了个鬼脸,就离开了。
“大哥哥记得再来哦。”封封爬起探身往门的方向说道。没见回应,封封立即躺回去,侧身背对他们。扯过被子盖住脑袋,没再说话。
“封封,那个大哥哥会再来的。”白云说。
封封:“我想睡觉了。”
两人相看,默契都知道封封是有些失落。白云小声把陆承觉叫过来,“你下次过来,帮我把家里剩的毛线带过来。”
陆承觉点头,表示知道。
冬夜的月光明亮。透过窗户照进来,整个空间显得很清冷。
入夜,白云又失眠了。自从化疗开始,她就不怎么睡得着。脖颈也还是隐隐作痛,但不比以前。
白云看一眼封封,随后轻手轻脚走过去帮他整好被子。走回来再披上外套,在床边坐着看外边。
雪,还在不停地下着。
白云从衣兜里摸出相机,打开看看今天拍的。玩雪的小男孩,笑容灿烂,似乎忘了病痛折磨。看着看着,一股酸意莫名涌上鼻头。她在想,如果没有病痛,那他应该会更快乐。
往后翻,这台数码相机里就多出一个女孩来,眉眼和陆承觉相似。两人一起拍照,有好几张。
女孩眼睛大大的,脸蛋圆圆的,也是短发,看着有十二岁这样。拍照地点是在上次两人一起去捏泥人的那家店。她笑得很甜。
白云眼神聚焦在女孩身上,微微失神。不过,有些事情在这里慢慢得到了解释。
往后再翻,时间越来越靠前。就都是一些陆承觉早期的照片,样子和现在没什么两样。他穿着黑白相间的校服,短碎发下的眼睛有神,低着头在认真做题,这张看得出来是偷拍。后一张是和两位男同学一块站着比耶。接着几张都是偏日常。
总而言之,阳光、干净、青春成了陆承觉那个时期的代名词。
白云突然想到什么,倒回去细看和男同学拍的那张。凑近点看,见他们的校服右侧胸口标着海盐一中。
“海盐一中?”她嘀咕。
忽地,“嗒”一声,病房亮了起来。白云猛地站起,看过去。封封把灯开了。
“白云姐姐,你在做什么?”封封揉着眼看她。
“没什么。”白云收起相机,略带迟疑走过去,“怎么醒了?”
“是不是做噩梦了?”
封封:“没有。”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道:“我有些想妈妈爸爸了。”
看着床上有些迷糊的男孩,白云微微一愣。从住院以来,她没见过封封父母。
她有疑问,却不知要怎么开口知晓。
封封:“我和他们说过要记得来看我的。但他们没答应也没来。”
“那个大哥哥很好玩,但他也没答应我。”
白云顿悟,所以今天他失落是因为这个。她坐过去,安抚他:“那个大哥哥一定会来的。姐姐保证。”
封封眼睛一亮:“真的吗?”
“真的。”
其实白云也说不准秦北会不会来,只是想让面前的小男孩没那么不开心。后续的事,她来争取。
时值严冬,寒意渐浓。封封又闹着想出去,白云嫌冷不去。她本以为能说服,结果他拉着护士小姐出去溜达,留她一人。
“大哥哥,好好照顾姐姐哟。”封封出门撞见陆承觉,朝他眨了眨眼,像是两人串通好密谋过什么。
白云看着有点无奈,低声:“哪学的这些。”
“出去慢点。”陆承觉温声。
“知道了。”封封说着,拉着护士小姐往外:“护士姐姐,我们快走。”
窗外下着厚雪,陆承觉把窗户仅留的小缝关上,扭头看她:“冷不冷?”
“还好。”
针织帽在手里打转的时间过半,好些天才整出形来。白云喃喃:“最近手越来越不灵活了。”
陆承觉停下手上的事,抬眼看她,问:“是不是太累了?”
白云:“没。就是有点麻。”
“麻?”陆承觉拉过椅子靠近床边,拿过她手上的线球,放在一旁:“那就不做了。休息一下。”
白云再次拿回线球,“过几天跨年封封就要出院了,我得赶出来。”
陆承觉嘴角弯起,理了理被子:“你呀,就有这些精力。”
“没怎么见他家里面的人。想着这小孩顽皮可爱,就想送他一顶。”
白云忙着手上的活,没注意一旁,又说:“你看这个好不好看?”她指了指帽子上刚钩出来小图案。
转眼看,只见他微微低着头,眼神黯淡,不再是刚刚那番神情。
“哥?”
陆承觉回神,略微紧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白云放下东西,坐起身子偏向他:“没什么。就觉得你的主意挺好的。”她从枕头下摸出相机,在他面前晃晃。
陆承觉松口气,“我就说嘛。”
“所以我们来一张吧。”白云提议,带着些许期待看他。
陆承觉愣一下,应许:“好啊。”
白云摆摆手让他靠近些。他靠近挺直身体,她比出万年剪刀手,嘴角勾起,按下键。
“咔——”
“好了好了。”
听说好了,陆承觉立马拉开距离。白云看他一眼,随即目光落在拍出的相片上。她笑着,他局促附和。她看镜头,他看向镜像里的某一处。
“挺好看的,你看看。”白云递过去。
他接过,看了看:“是挺好看的。”
“白云。”他开了口,声音很轻。白云看他,听他想说的下文,“怎么了?”
陆承觉迟疑好几秒,继续:“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等我实习结束。我就向学校申请提前离校。”
突然,他的话变得郑重,一字一句道:“留在这照顾你。”
刹那间,整个病房安静得能听见双方的呼吸声。白云脑里一片空白,不知他为什么这么卖力想要照顾好她。明明他们之间没有血缘关系,只是两个凑巧生活在一起的陌生人。
白云靠回去,收回视线。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捏着被子,声音淡淡:“你不用太为我着想。要是不出意外或许我们根本不会认识。”
“但是出意外了,就说明我们有缘分,我应该这么做。”陆承觉接话很急,没留思考时间。态度和上次劝她治病时一样激动。
白云闻言一震。他的话快把她弄疯,埋在眼里的泪瞬间夺眶而出。
她始终不明他从何时开始,受何人嘱托,照顾好她成了他的不得不完成的使命。
陆承觉见她哭了,抬起的手想替她擦掉。在白云目光触及他那瞬间,手停在半空中,未能抵达。
几秒后,眼角的泪被轻柔抹去,动作不急不躁。他似乎意识到自己态度过激,压低声音道歉:“对不起。吓到你了。”
白云不语,愣着看他。随后侧过身躺下,被子盖过头想要隔绝一切。
陆承觉也没出声。等白云翻回身,通过被子缝隙往外瞧时,他已经不在了。
相机放在桌上,椅子温度早已褪去。整个病房弥漫着刺骨的冷,渗透棉被朝皮肤袭来,连着枕边也是一股湿冷,冰得她难受。
陆承觉还是这样,情绪过激后会离开,隔天才来看她。再来,就是往常一样的自然,仿佛从未发生过什么。
外人总归是外人,不是什么心里话都能说得出来。
这几天一直在进行第三次化疗,身体明显有些吃不消。直到她早上出现呕吐现象,疗程全被暂停,无法进行。
医生同袁秀林沟通半会儿,回来看她时状态不是很好,包括旁边两位也很为难。他们不说话,她也能猜出一部分原因。
白云想缓解一下气氛,开口:“都怎么了这是?”
袁秀林瞥陆承觉一眼,坐到床边握起她的手:“没事。你别担心,会好的。”
“对,会好的。”陆承觉附和。
秦北则是不说话,转身就往外走。再回来已经是下午,和她说了句:“我舅舅很厉害的,你就放心吧。”他笑得有点勉强。
“我相信他。”白云回应。
她这么一说,不是因为主治医生是他舅舅,是因为她一直很佩服从医的人,所以很相信。
这条命,不能自己主导那就全交由有能力的人来,或许会更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