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年夜,又是一年结束一年开头。
灯火通宵,花火四起,喧闹连篇。可热闹是外边,清冷是里边。
封封被接出去,房里只剩白云。晚上十点,笔记本刚往枕头底下塞,房门就被开出缝来。
白云瞧去,没见有人进来。一刻,冷风窜进来,吹起窗帘微微摆动,“谁啊?”她提声问。
不久,传来秦北的声音:“愣着干嘛?进去啊。”
门外嘀咕两声,才有人进来。夏止杉出现在视线中,她激动:“止杉,你回来了!”
夏止杉见她,笑着迎过来,抱住她:“那当然了,回来陪你跨年。”
“你都瘦了。”
“我有好好吃饭的。”
夏止杉放开,一脸心疼看她:“苦了你了。有没有好点?”
“好多了。”
“听秦北说你是那个什么……什么来着?”
秦北放下大包小包,立马插话:“什么什么,腰间盘突出。”
“哦对对对。”夏止杉接话,“怎么会小小年纪得腰间盘突出呢?”
“我……”白云瞟了秦北一眼,圆他的谎:“可能是坐姿和用腰不对。”
“你以后可要小心了。”
他们没多聊,只是简单寒暄几句。兴致正起就被各自父母催促回去。病房又恢复原来的冷清。
白云披着外套下床,过去拉开窗帘。透明玻璃外,虽还没到春节,就已经是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她静静地站在窗边,望着不属于自己的那片热闹,心里有点空。也许是想在跨年夜找个伴儿不显孤单,才会在这一刻很想见到他。
接近零点,听见有人在倒数秒数。白云半开窗户,声音卷入寒风传送进来变得清晰刺耳。声源明显来于隔壁病房。
“十、九、八、七……”
白云也在心里跟着默念,“六、五、四……”
“三、二、一、零。”
“新年快乐!”有人欢呼。
准时零点,远处就有烟花燃起,在空中炸出不同花色,灿烂夺目。
这一年又结束了,来年必会更好。
“新年快乐,陆承觉。”她轻声。
同时,门再次被推开,病房里流通的风更猛了些。吹起额前发梢,冷得她哆嗦一下,“新年快乐。”
是他的声音。白云转过身,见他疾步匆匆朝她过来,“我来晚了。”
陆承觉喘气很急,样似是赶过来的,白云抬眼看。见他衣领微乱,脖子被抓出几道红,手也是被冻得通红。
白云拉过窗,关上。问:“是发生什么了吗?”
“今天学生在校打闹,不小心从楼梯摔下来了,”陆承觉缓过气,“我去了一趟。”
一听,白云吓一跳,急忙问:“那学生怎么样了?严不严重?”
陆承觉:“没事,已经送医院了。”
“那就好。”白云悬着的心落了下来。她转过身面向窗口,盯着毫无遮挡物的万象光景,说:“没想到五楼的风景也会这么好。”
陆承觉站过去和她一起。五颜六色的烟花在玻璃窗上闪着。烟花放了很久,他们也站很久。直到烟花褪去,剩下缕缕白烟,这场迎贺新年的烟花秀才正式结束。
“新年快乐。”白云朝身边的人说道。
“新年快乐。”他回。
不久,陆承觉突然问:“饿不饿?”
“不饿。”
“那回去躺着?”
“嗯。”
她折回去躺着,陆承觉给她盖好被子。拉过椅子坐在一旁,看了她好几眼却又什么都没说。
白云目光落在那双不停摩挲着的通红的双手,从枕头低拿出手套,递过去:“多出一些线,就做了一双。”
陆承觉一怔,视线落在手套上。奉手捧过,“谢谢。”
“不谢。”她微笑,“戴上试试?”
“好。”
戴上,不松不紧刚刚好。
白云把手收回被子里,“我这几天没事,你不用频繁过来的。”
“要来。”陆承觉态度坚定,双目直视她,盯得她不知该怎么回他的话。
忽地,他垂下眼,明显有些疲态,轻声说了句:“如果我在,就会更好些。”
“有些事或许就会来得及。”
两句话说得极轻,但一字一句她听得很清楚。
夜里,病房里的灯暗下,留一盏清月透进来。陆承觉今晚留院陪她。他背对着躺在封封床上,一动不动,也听不见呼吸声。
白云看过去,见他棉被没盖过肩,站起高高的现在竟缩成一团,她小声问:“你睡了吗?”
几秒后,他才缓缓传来声音:“还没。”
再过几秒,他问:“睡不着?”
“嗯。”
隔床有翻身的动静,再看过去,已见他面朝着自己侧躺着,“是不是脖子不舒服?”他问。
“没有。”
他不信,准备起身过来。白云见状立马说道:“真没有。你别动。”
陆承觉躺好,看她。
许久,没说话也还没睡着。
她又问:“你睡着了吗?”
他还是一样的话,“还没。”
又过几分钟,安静的病房漫开平稳的呼吸声,一下又一下。
白云侧身拿过相机,靠着床头又一次打开看拍下的照片。
每一帧是过去,是当下,也是未来。她轻轻吸了吸鼻子,关掉相机。看向窗外悬月,心里堵得慌。
“新年了,就不要再想旧年的事了。”他声音干哑。
白云愣住,片刻缩回被窝里不说话。
陆承觉似乎有读心术,懂她在想什么。白云确实在想事情,无论是她自己的还是关于他的。
陆承觉翻身平躺,盯着黑暗中的天花板,“想听听我的故事吗?”
想,但她没回答。
未见应答,他便自顾自地说着:“二〇一一年九月,那时我刚从海盐转来津西读高二,寄居在叔叔家。二〇一二上半年,我念高三。家里人带着妹妹来津西,她叫陆林暖,读初二,很粘我,来之后就不舍得回去。家里没办法,就让她留了下来。
“那天,爸妈回去出了车祸,双双去世,一家四口就剩下我和林暖。爸妈不在后,叔叔变得不再喜欢我们,会骂我们,会背着我打林暖。每次她哭,我就会带她去捏泥人,这样她就会忘记那些不开心。
“我想过带她离开,可她生病了。整夜高烧不退,我便求着叔叔帮帮我。好些天,他终于松口帮忙,林暖身体好转复学。
“二〇一三年六月,高考那天轰轰烈烈,结束考试后下了很大一场雨,大家都走得很匆忙。我想着结束后带林暖回海盐,就匆匆赶回去,可怎么都没来得及。他们都告诉我,林暖因为突发高烧去世了。
“学校的老师都说这几天她状态不好。你说,如果我多注意她一点,会不会就来得及?”他声音淡淡。
没等她回答,他又继续说道:“一年后,在津西见你的第一眼,就像是见到她一样。但你是你,不是她的平替角色。
“如果她还在,应该跟你差不多大了。
“那年她才刚十五岁。”
白云幻想过很多种他的生活,唯独没想过是这样的。胸口仿佛有石头压着,心口有麻绳拉扯着,呼吸的每一下都几近窒息。
渐渐地,他再往后说的话变得互不相通。声音也越来越小,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听着他的嘀咕声,困意渐浓,不知何时睡过去。
元旦过后,连续几天的阴雨天气,变得更冷了些。封封父母来办离院手续,邻床被一卷而空。
她盯着恢复原样的空床位,一时晃了神。
封封坐到旁边:“白云姐姐你在想什么?”
“哦没什么。”白云回过神来,从袋子里拿出织好的针织帽,“封封,你过来。”
封封听话把头探去,她刚准备把旧帽换下,触及时封封抓住,“别。”
“会吓到你的。”
“没事,姐姐不怕。”
帽子拿掉那刻,她愣一下。小男孩脑袋上一道很长的疤没有头发遮挡变得显而易见,她鼻头发酸,眼眶起雾。
“是不是很疼?”她哑声,给他戴上新的帽子。
封封摇头,“我都习惯了。”
“差不多该走了。”办好手续的家长已经在门口催促。
“知道了。”封封答完,转过头和她说:“姐姐,你一定要坚强活着。”
“嗯?”白云心头一震,几秒后才回:“会的,你也是。”
封封笑容灿烂,没回答。他正起身准备离开,白云叫住:“可以晚点吗?那个大哥哥在来的路上。”
话音刚落,封封突然变得很正经,“不用了。”
白云不解:“为什么?你不是想见到他?”
“你和他说一声,我很喜欢他。但我现在不想见到他。”封封起身,一脸轻松:“我走了。”
她从没见过封封有这般轻松神色。或许是因为病情好转出院,也或许是因为期待已久的亲人来了。
彼时,她值得为他感到开心。
此去一别,再听别人提起封封已经是一个月后的事了。白云头昏脑热,上趟厕所险些晕在里边。她扶着墙一路过来,五楼的走廊很冷清,只有寥寥几位护士小姐就再也没什么人。
“哎小陈,你这几天怎么没什么精神?”一位护士长拱了拱一旁有点走神的小护士,“别想着那些有的没的,好好工作。”
小护士无力回答:“我知道了。”
白云顺势抬眼看去,见消沉的护士是之前负责照顾封封的实习小护士。护士长轻轻拍她的肩后走开了。小护士抬头松口气,耸了耸肩后也跟着离开。
她第一次直观感受到从医难从医累,但谁不是咬牙坚持下去呢。
经过隔壁病房门前,又有人在嘀咕:“听说了吗?前些天隔壁的那小男孩去世了。”
“他不是出院了吗?”
“是出院了,但也是放弃治疗。”
“哎哟这病真是折磨人,小小年纪就没了。”
嘀咕声在冷清的五楼,却像是正常说话的声音,入耳极为清晰。
此刻,白云已然抬起的脚又再次落下。她停在那里,看着小护士消失的方向。仿佛有一股力强拉着她的心脏,感觉近乎撕裂。
五楼都是同病相怜的人,她见过的小孩就只有封封一个,不用确定就已经心里有数。
“太可惜了。”他们不禁感叹。
他们探出头来看,白云假装没听见,低着眼艰难移步走回去。
打开房门,门还没磕上她就瘫坐冰冷的地板上,眼泪决堤而下。她死死掐自己的手臂,没敢哭出声。
都说梦和现实是反的,所以她使出很大的劲,就是想确定是不是做梦里。可真的好痛,痛到她麻木不得已松手。
看着封封离开,自己也快撑不住了。埋着的脸颊烧得通红,强撑着站起来时胃里又有一股力涌上来,把早上的流食又一次逼了出来。
白云能感觉到,她的身体已经不再适合在医院,也不适合太多的药物治疗。所以她想回家,现在就想。
对回家这件事,医院同意,她同意,但陆承觉不同意,最后拖了几天,快过年的时候就突然松口让她回来。
在医院住了几个月,家里还是干净无尘。一进门,陆承觉给她换鞋后就扶着她往沙发上坐,转头放下包又匆匆给她倒杯水。
“要不要躺会儿?”他拿着一张毯子,盖在她身上。
“不困。”
“还冷吗?”
“不冷。”
陆承觉很照顾她,就算是放假前的每天早八晚六,家里的事依然件件有着落,事事顾及她。现在依旧如此,一天要问她八百遍“冷不冷”“舒不舒服”之类的话。
白云听得耳朵快起茧子来,但对于他问的也要事事有回应。
“哥,你看见我笔记本了吗?”白云翻找从医院收拾回来的包。
陆承觉放下锅铲,回应:“笔记本我给你放书桌上了,相机也是。”
“好。”她转身往房间走去,陆承觉回看一眼后又埋头炒菜。
白云走回房间,见两样东西整齐摆在桌上。拿起笔记本翻几页,看两眼就收进抽屉里。随后又拿起相机,打开又一次看了看里边的照片。
走出去,走到陆承觉一旁:“年后我们去拍照吧。”
“听你的。”陆承觉手里的锅铲动来动去,侧头看她:“你想拍什么就拍什么。”
他又说:“去那边坐着吧。”
陆承觉不怎么给她进厨房,一般没在那待下几分钟就被赶出来了。白云回到沙发一角,打开相机录像,画面转到在忙的陆承觉。她小声说:“非常勤劳顾家的好青年。”随即她也入境,嘴角勾起,抬手假装捻起在厨房忙碌的身影,来回拖动。
手势跟随移动的身体而移动,能让她玩上几分钟。关掉相机,放在一边,问他:“哥,你想回海盐吗?”
陆承觉顿了一下,才回:“不想。”
“那个村子搬迁,人都走光了。没什么人在那。”他接着说,“回去也不知道该去哪。”
陆承觉说出来很平淡,白云却有些无措。她又问了不该问的话,连声说道:“我不是要赶你走的意思,我只是怕你想。”
陆承觉端菜盘子过来,淡然一笑:“洗手吃饭了。”
他解下围裙,去盛饭,说:“这次的菜有点清淡,应该合你胃口。”
白云盯着饭菜热气在半空中缕缕卷起,随后又消失殆尽。就像他的答案一样,伴着别的话题被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