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0.
晨钟撞碎薄雾时,古寺的飞檐仍挑着百年的庄严。
单织芙喜欢在清晨推开窗户,禅房里总有股湿冷的旧梁柱的味道,这是房间里老旧家具独有的气息,晴天里它屏息凝神藏匿在角落里,一下雨这味就全跑出来,味道不烈,却缠人。
好在这半年里下雨的时候不多,淅淅沥沥几场而已。
雨后空气湿润,在窗边站久了织芙有些冷,刚想关窗,明心从远处跑了过来,走廊里都是他哒哒的脚步声。
“织芙小姐!织芙小姐……”
他跑得累,冷空气不停吸入鼻腔,鼻尖被冻的红红的。到织芙跟前,紧急刹车,喘着气终于把话说全:“静缘师傅!静缘师傅请你去一下!”
织芙饶有兴致瞥了他一眼。
明心是个小和尚,三岁的时候被家里人送到静心寺,据说是因为有高人算过,在红尘里有业障。
为规避业障,明心来到静心寺,成了一个小光头,半年前织芙来这里的时候,他替她拉行李箱,从没和女孩子接触过的他,说话那叫一个结巴。
“什么事?”织芙懒懒问。
得她一句,明心抬头,霎时,因吸入过多冷空气过红的脸更红了一层,织芙毫不在意拉了下滑到肩膀的外衣,听他小声说:“嗯……就是,那几个砸墙的又来了……”
织芙听完,一下没能明白什么意思,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唇角挑起一丝顽劣笑容。
她说:“换件衣服,外面等着。”啪的一声,关了窗。
……
说是换衣,其实是随便抓了件外套披上,她开门,明心已经转到房门口等她。
十六岁的少年,比她高出半个头,没人与他说话,他就静静站在一旁。
安静的模样,让织芙想起了谁,顽劣的笑容收敛了些。
两人一前一后朝禅院走去。
静心寺不大,站在门口就能看完寺庙全景,除了一个大殿,一个一百零八罗汉堂,后面就是僧人的僧舍和斋堂,织芙住的地方,其实是单独开辟出来的静室。
半年前,和祁温玉分手后的一个星期,织芙将自己反锁在房间,谁劝都没用。
后来梁佳给她递了个本子,进山拍戏,演个戏份不多的配角。
“最起码可以换种人生换种活法嘛!”
她当时犹豫,梁佳又说:“这部戏的导演是吴导。”
吴导,就是拍摄《青春的祭典》MV的总导演。
或许是因为梁佳太殷勤,又或许吴导算是单织芙顽劣的人生中难得夸奖过她的人,她同意了。
山中的日子实在比不上大城市,一棵比一棵高大的树木遮蔽了村庄与山林,人也像回到了原始部落,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拍摄之余,织芙喜欢在山里乱逛,当时他们剧组就暂住在静心寺,她也实在没见过比静心寺还人烟稀少的寺庙,本来逛寺庙的人就不多,它还建在山里,香火不足以接济僧人们的吃食,逼得住持静缘师傅带着僧人们去后山种地。
那天织芙跟随他们种下了一粒花生,松土的时候,她想起了和祁温玉的过往,花一个月平复的心情分崩离析。
她怎么那么蠢!为什么爱一个人都不会!在从小不被爱的时光里,她早已习惯以自我为中心,甚至不惜中伤别人来令自己舒坦。
她就是这样一个自私的人,但她又忍不住庆幸,还好,还好,及时止损,祁温玉远离了她这个捣蛋鬼自私精,以后的人生,一定比和她在一起时精彩辉煌。
她会在庙里为他祈祷。
她的戏份杀青,正值春节,简文哲冒雪来接她,她这时才知道他是这部戏的投资商,简氏一直想将产业重心从国外转移国内,看来很有成效。
“心情好些了吗?”
简闻哲给她带来了蛋糕,是她喜欢的牌子喜欢的味道,从山脚到山顶护着奶油没有化,也不知是怎么做到的。
她用勺子剜了一口来尝,看他浓卷的睫毛上覆盖的那层雪晶因她的动作而轻轻簌动,大衣更像是撒了盐似的,月亮下泛着白光,唇角微弯轻声道:“肯赏脸就好,只要别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别将我挡在房间外。”
午夜十二点,剧组有机灵鬼摸出手机,放出了早已储存的放烟花的音效,山中禁火,他们只有这样聊以慰藉。
模拟鞭炮声中,简闻哲轻转过脸,他的一举一动都很矜贵优雅,眼中却大胆释放者织芙无法承接的柔情:
“织织,新年快乐。”
织芙的手抖了一下,为这个许久没听见过的名字,她将睫毛垂得更深,勺子捏的更紧,心里的怨似乎被这样轻柔的声音冲淡了些。
织芙想,毕竟,他们是那么多年的朋友。
织芙继续往前走,一向结巴话多的明心难得安静下来,他近半年长高不少,僧袍都裁了好几套,因为不用下地种庄稼,衣料崭新崭新的。
初始,简闻哲听见她想住在庙里,没有第一时间同意,毕竟是个女孩子,但不知为何,织芙是铁了心要留下来,他又向来是个迁就她的。
简闻哲请了工程师来给寺庙做了外貌整修,里·范负责监工,几乎每个角落都安装监控设备,又不知找了谁,给静心寺下了个5A级景区的证书。
深山里的5A级景区,也亏他想的出来,
寺庙整修完,剧组也到了杀青的时候,演员与工作人员陆陆续续搬走,梁佳以为她要出家当姑子,离开的时候眼泪汪汪的,织芙瞪了她一眼。
而简闻哲没说什么,他与国内顶尖设计师顶着小雨验收过寺庙每一个角落,对外围的打造提了好几点整改意见,最后来到织芙面前。
“一共有127个摄像头,对每一个摄像头说话我都能听的见。”
他的脸上有些担忧,黑色的发丝被雨水浸湿贴着脸,却显不出一丝一毫的狼狈,他的眼神还是希望织芙跟他回去。
织芙没说话,良久的沉默后,还是他妥协了。
“罢了,愿意待在这就待在这吧。”简闻哲说:“我下次来见你时,你得开心一些。”
他说:“如果我下一次见你,你并没有比上一次开心,我就带你回去。”
-
穿过长廊,转个弯就是大院,中心伫立着一只方鼎,上面插满烧得淋漓尽致的香段。
院里争吵的两人,还有劝架的静缘师傅一见到她,顿时就不说话了。
还是静缘师傅先反映过来:“织芙小姐…织芙小姐…唉!”老脸一红,硬是没好意思开口。
织芙知道他在想什么,左右不过是她为他们寺庙惹来了桃花债嘛,但是这两人她根本没印象啊!
站静缘师傅左边的黑衣男人红着脸说话了:“织芙小姐……我叫何伟,就是半个月前在山里野蘑菇中毒差点死了的那个,我…我……”
都惹上了结巴病,我半天出不来……织芙冷冷睨过去。
站静缘师傅右边的男人说话了:“织芙小姐,我是之前来这里上香的王亮,你还为我指了路,你还记得吗?”
说到这里,织芙就全想起来了。
叫何伟的,是个徒步爱好者,跑后山迷了路,饿极了怼着毒菌子就吃,幸好那天织芙和明心去田里看花生,要不准死在山里。
织芙救了他,他醒后就莫名其妙掉进了一条号称“爱河”的河里,说来,明明是明心与他相处更多,偏偏他逮着织芙纠缠。
而王亮,就更离奇了,还真的有人会不远万里来这个地图都找不到的5A级景区上香,据他说他对织芙一见钟情,而刚好当时织芙被何伟吵得心烦,他误以为是性骚扰,上去给了何伟一拳。
两个人缠斗在一起,甚至砸坏了一面墙,织芙指着大门让他们滚,这就是王亮嘴里的指路。
后来半个月他们花钱将墙面补上,对织芙的骚扰却没停,简闻哲在电话里问过两次,听语气有点不太好。
织芙可不想因为他们被带下山,现在是六月,山上很凉爽,但大城市就不一定了。
“我上次说的话是不是没听见?”织芙眼中掠过邪恶的笑,舌头轻轻吐动,勾人心魄:“那只鼎里的香灰,谁给我吃完,谁就做我男朋友。”
两人都愣着,织芙从前是说过,但他们都以为是开玩笑。
“我姻缘不好,住庙里就是改运的,那尊佛像说了,谁把这香灰给我吃了,谁就能和我结婚。”
厚厚一层香灰下还盖着猩红的火苗,沸腾的白烟就没停止过,两人谁都没有要动的意思。
至此,织芙脸色一沉,“既然做不到,那就滚,省得让人心烦!”
织芙多骄傲啊,说完就走,不在乎留下的两人脸色难看。
静缘师傅自是知道单织芙的性子,这锅烂摊子只有他来给她收,谁让这里成为5A景区后,他也算是领上了国家的补贴,庙里的食住问题算是解决了,对于这尊菩萨,他可不得尊敬些。
织芙回到房间,开窗通了会风,那股潮湿味总算散去,她也不管静缘师傅怎么把那两人弄走,她只要没人打扰她就好。
明心站在窗边,一直看着她,她转过头,他冲她一笑,热情道:“织芙小姐,咱们今天还去看花生吗?”
织芙总觉得他不该那么笑,他该冷冷的,自己话多的时候,或吵得他不安宁的时候,他才会无奈叫自己一声,珍珠。
珍珠……
这么一想,这个名字,似乎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织芙陷在回忆里,被一阵莫名其妙的铃声吵到,转着眼珠望去,明心居然在打电话。
似乎是跟父母。
不过这个画面怎么看怎么怪异……一个小和尚,穿着素僧袍,光着脑袋,居然在玩智能手机。
一通电话结束,明心望过来。
织芙一直将他盯着,一直要盯穿一样,突然,她鄙视:“酒肉和尚。”
“……”
既没酒,也没肉好吧!
明心耷拉着唇角,他反驳:“谁说和尚不能玩手机的!我又没影响功课!”
织芙不信,明心跑进她房间,将手机递给她看,上面除了几个佛学app,还真没有其它。
正准备还给他,突然一个软件吸引织芙的注意,主要是上次简闻哲过来,他打电话时她偶然听见了类似这个app的名字
-焕羽普惠-
看来是一个与政府合作的金融app。
“这是什么?”
“不知道,上次回家老姐给下载的。”
织芙本没想再问,明心又说:“最近焕羽集团股市领涨全市场,我老姐花了所有积蓄买进,还想拉家里人入股。”
明心久待寺庙,早不知抄股是什么意思了,磨了磨后槽牙:“我了解过,这是个做游戏起来的公司,短短时间发展深入到金融、互联网、房地产,新能源甚至影视行业!”
织芙挑了一下眉,听起来还不错,既然长时间领跑市场,必然有其优势。
明心把后槽牙咬更紧了:“我觉得我姐就是贪图焕羽集团的总裁长得帅而已。”
“有多帅?”织芙随口一问。
明心握着手机,噼里啪啦一通按,织芙埋着头,玩着指甲,一个发光的屏幕递过来。
“长这样。”明心举着手机:“名字还挺好听的。”
织芙懒洋洋,没来得及抬头,明心说:“他叫祁温玉。”
咔嚓一声,那光洁圆润的小拇指指甲,硬生生被织芙折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