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因暴雨召见群臣,谢行作为天子近臣,一整个上午都在宫中,等他得知消息往回赶时,谢进的尸体已经从京郊的庄子上运到了家中。
谢行到家时,谢府下人正架梯挂白帆、布置灵堂,满府的人都忙的脚不沾地。
谢进尸体已经被收敛,但还没有封棺。谢行疾步穿过兵荒马乱的人群,缓慢靠进棺木,指节分明的手出衣袖里伸出来,微微颤抖地一点一点揭开里面的白布,露出一张已经僵硬泛青的脸,良久,他声音沙哑道:“找仵作验伤了吗?”
“回公子,已经报官了,仵作说大公子的伤口被人用利刃搅烂了,看不出来此人的手法来路,但伤口圆整规则,他们推测行凶之人不是高手便是老手,再加上现场未发现有打斗痕迹和财物损失,他们说这应该是一场有预谋的仇杀。”
谢行将兄长身上的新衣轻轻地揭开,青白的胸膛上,心口处果然有一个杯口大小、极圆极深的血窟窿。
谢行心中一片冰冷,几乎是在看到伤口的一瞬间,脑海里就浮现出了一张脸。
知道谢进回京的消息、想要谢进性命、能避开谢行安排的护卫还有如此稳健精准的手法,京中能同时满足这四个条件的人太少了,谢行丝毫没有对自己的判断产生怀疑。
谢行扶着棺木起身,将眼中杀意尽数敛去,虔诚地上了三柱香。
“公子节哀,京兆尹是老爷举荐上位的,对谢家的事,他一定会尽全力。”
谢行摇头,“这个人京兆尹府拿不下,我会去向陛下请旨,让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司会审。”
这几天京城最具讨论度的事,就是谢进被杀一案,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民百姓,都想知道凶手究竟是谁,甚至有人为此案设了赌局,参加之人还不少,黄金屋还特地为此案做了一个预测榜,每日更新。
后院中,练完剑的柳陵,一边走一边问:“那些人查到什么地步了?”
“据说正在逐一排查那天晚上出城的所有人员,不过,那天晚上下暴雨,很多地方来不及排水都被淹了一会儿,不少官员都出城了视察了,要想全部排查完,应该还要几天。”
“钟曲镜安排好了吗?”
“楼主,钟姑娘不肯走,她说她保证没有留下破绽,还说就算真的被查出来了,也会自己承担,不会拖累大家。”
柳陵想了一下,说:“那最近别给她安排任务了,等这阵过了再说。”
城门关闭以后,每个进出城门的人都会被登记在册,方棠也不例外。
这一天,她像以往一样在晋王府教沈璋练习射箭,她在一旁坐着,吃着点心喝着茶,随口指出沈璋的问题,“背上肌肉不要松,手臂又低了。”
“每一箭都要当成第一箭,要凝神贯注,如果生了厌倦懈怠的心,就不要练了,再练下去,只会越来越差。”
沈璋满头大汗,放下弓箭抱怨道:“谁叫你不让我用满月的,这弓又重又难拉,你还让人将靶子移的那么远,说什么都是为了我好,谁知道你是不是故意在整我。”
方棠知道他只是过过嘴瘾,不与他论短长。其实她本来没打算认真教他,一开始好几天都故意只让他举重、扎马步,重复一些极其无聊的动作,没想到他抱怨归抱怨,竟然全部都坚持下来了,让她刮目相看。
“过来喝杯水,歇一下。”
沈璋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理所当然地说:“手没力气了,你喂我。”
方棠笑了一下,倒满一杯水,送到沈璋嘴边,却在他凑过来时将水拿开,“叫一声师父来听听。”
虽然沈璋心里很是敬佩方棠,但被捉弄了还认输太没面子了,他嘴硬道:“不要,你能教本殿下学射箭,已经是无上的荣耀了,做人不要太贪心,知道吗?”
就在二人斗嘴时,一大群人闯了进来,为首之人简单朝沈璋行礼后,径直朝方棠走过来,“方将军,我乃大理寺少卿何榆,关于谢家大公子被人雨夜于京郊庄子上杀害一案,我们查到您也在那天晚上出过城门,还麻烦您跟我们去一趟大理寺,配合我们查案。”
这些人不打一声招呼,便携带兵刃闯进来,还一副要拿人的架势,沈璋觉得荒唐的很,他晋王府几时什么人都可以进了?
沈璋简直要气笑了,“谁放他们进来的?侍卫呢?是都死了吗?”
眼风扫过四周,沈璋厉声喊道:“来人!”
先前侍卫们因为忌惮何榆手中的圣旨,所以才不敢拦。如今知道圣旨不是冲着殿下来的,那就没什么好怕的了。沈璋一发话,他们立刻一拥而上,将何榆一行人团团围住。
大理寺的人向来威风惯了,地牢里关过的宗室高官数不胜数,何况此次是奉旨办案,自是丝毫不惧。两方人马皆是利刃出鞘,互不相让。
何榆有些不解,谢进是沈璋的嫡亲表兄,表兄被人害了,怎么他反而还阻扰他们抓嫌疑人?
何榆按下心中疑虑,拿出圣旨,高声说:“此案是由陛下亲自下旨三司会审,任何人不得干扰办案。晋王殿下,我们要带走的是方棠,与殿下无关,希望殿下不要包庇嫌疑人,阻扰破案。”
何榆一番话说的理直气壮、大义凛然,谁知沈璋根本不接招,而是另辟蹊径,用君臣之礼来压人:
“你们文人饱读诗书,应该知道礼法,根据本朝礼制,三品以下的官员,面见亲王时要行跪拜礼,本王没记错的话,大理寺少卿是四品吧。”
何榆没想到沈璋会突然说这个,一时间哑口无言,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有些下不来台。
他当然知道沈璋所说的礼法,但白纸黑字上写的是应然,实然现实中另有一套潜规则——除非面圣,有官身之人在见其他皇室成员时通常是行拱手礼,而非下跪。
“少卿还不跪下,是要藐视法礼、以下犯上吗?”
沈璋生在宫廷,长在权利中心,太熟悉冲突与斗争了,他就是要在气势上先压倒何榆,杀一杀他的心气。
沈璋的话无懈可击,何榆无法,只得硬着头皮跪下磕头。他身后的大理寺众人也只得收起兵刃,纷纷朝沈璋行大礼。
三言两语就让形势逆转,方棠看着从始至终都未曾起身的沈璋,眼中多了些欣赏和欣慰。不管是因为什么,他总归算是维护了她,也不枉她用心教他一场。
晋王殿下的怒气不是这么好平复的,沈璋慢慢喝着方棠倒的水,迟迟不开口叫众人起身。
演武场是露天的,没有暖气,冬天的地面格外冰冷,不一会就有人冷的发抖了。方棠觉得差不多了,就在她打算向沈璋求情时,谢行来了。
谢行的身边还跟着一个姑娘,她穿着很淡雅,长相却极其明艳动人,二人并肩穿过长廊,联袂走来,仿若一对璧人。
不等他们走近,沈璋率先起身:“表哥,三娘,你们怎么来了?”
不等二人说话,沈璋转头和方棠介绍来人:“我表哥你认识,我就不介绍了。这位姑娘是苏太傅的孙女苏靖语,在家中排行第三,我们都叫她三娘。”
方棠点头,原来是给这些王孙公子当老师的当朝太傅苏源的孙女,难怪和沈璋谢行他们这么熟悉。方棠朝谢行点点头,先行向苏靖语拱手,“在下方棠。”
苏靖语打量方棠一眼,向她回了一个女式礼,扭头朝沈璋道:“元初哥哥,这里好冷,我们去里面吧。”
沈璋,字元初,在大周,只有极亲近的人才会唤字。
“好,表哥、师父,我们进去说。”沈璋说完就拉着方棠往室内走,虽然他没看一眼还跪在地上的一群人,但这声师父,显然是叫给他们听的。
方棠这还是头一次被除了师父以外的人这样护着,感觉还不错。她忽略两道投注在身上的目光,对着还跪在地上的何榆道:“何大人,那天晚上我出城只是担心暴雨冲坏我师父新修的坟茔。谢将军的死与我无关,大人不必在我身上浪费时间。”说完便跟着沈璋往里走。
进了暖阁,沈璋的手还抓着方棠的胳膊,不等方棠挣开,苏靖语先将沈璋的手拿开了,“元初哥哥,你注意点儿,人家方姐姐还是未出阁的姑娘呢。”
沈璋被迫收回手,却既不尴尬也不生气,反而笑着说:“你傻不傻?人家是将军,在军营里长大,见过的男人比你家的书还多。你有空在这瞎操心,不如多去相看合适的人家,早日将婚事定下来,也免得老师一把年纪了还要为你忧心。”
“你……你比我还大呢,自己都没成婚还说我!”
“男人和女人能一样吗?我还没行冠礼,你都及笄四年了。”
方棠听明白了,原来是神女有意,襄王无心。难怪方才她对自己有敌意,方棠心中有些哭笑不得,身为名门贵女,难道她不知沈璋的婚事由不得他自己做主吗?
一个可能继承大统的皇子,他的婚姻会与政治、利益、平衡等所有的一切有关,而唯独无关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