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回,原来这一胖一瘦两兄弟,叫作涛文与涛武。
“惨得挂像的扫把星!”见眼前人从地里灰溜溜的回来,涛武摔下筷子,鄙夷地将脸转向一边。
涛文个性尚且圆融,明白方在田间的那番话下来两人俱是下不来脸,可他却也是无意在其间再生事端,涅起平时闹归闹,却也具像是孩童般的抱怨与哭闹,方才涅起却闹向命运作践、骨气尊严……他比涛武还要通人情一些,明白涅起这样一闹,是把自己架上了。只是疑云涅起为何回来的这番快,难道错看了这孩子不成?骨头竟这样轻。
他心头疑窦,却也云淡风轻,拨过一只剩点菜汤的瓷碗,又从自己碗里拨出点剩饭,加了双筷子,敲敲道:“快吃饭吧。”
涅起却站着不动,他痛快哭过一场,心中似乎不悲不忿了,比起自己或将要面对更为庞大的恐惧,这点俗人间剪不断理还乱的家常算个屁!他胸中横生一股胆气,道:“给我钱!”
涛武胸中正酝酿着涅起如何如何认错,自己要如何如何修理这个扫把星,听他此言,登时错愕惊忿地拍桌道:“你说什么!”
“给我钱!”涅起登时吼出更大的音量憋恨道,“我在你们家耕了十六年的地,我学会走路的第一天我就会插秧,你从不让我知道我值多少钱,可我三岁那年剪烂了你新买的布料,八岁那年砸碎了家里中空放着的传家水缸,十三岁那年把两个蜂窝踢回家!你这样的人,没有把我丢出去,我就知道,我会耕田,我很值钱!我现在要走了,你,给我钱!”
一通话砸下来,涛武瞠目结舌地惊瞪着他,再说不出一句话,半晌,他恨声道:“你……”
“可以,”涛文却是不紧不慢地放下筷子,“你要多少钱。”
涅起胸中排练应对涛武的反驳被噎在胸腔,像是揽镜照见一张市侩尖刻的脸,一时面红耳赤,嗫嚅道:“……十,十文。”
而涛文,他自知与这等金钱纠葛的关系须得判清得越快越好,又因对涅起相性有所掂量,明白这连红糖黑糖俱分不清的土孩子不是狮子,几乎未作犹豫,便快速应下。
“好,我给你备一百文,”涛文礼数周全道,“你先坐下吃饭,路子远,不饱肚子,会很苦。”
而涅起,原他是打死了主意势要出门离开这片土地,此时却因涛文那雷厉风行不做纠缠的绝情样式窥见自己是何等计较难看的姿态,噎得更加羞红一张脸。他心中有千般涩,万般俱,那份苦到肠子里的柔情涌上,泛出泪来模糊了眼,从涛文那张模糊的,客气的,绝情的脸上,他终于真正第一次看见未知的世界。
涅起僵站在原地不动,而被抢了话事权的涛武却也无言。
待到涛文拿出一百文钱递给他,又同时递给他一份简单收拾的行囊,道:“你不吃饭,我在里面给你装了几个饼。”
喉间的话就这样不自觉地咽了下去,涅起攥紧背包离去,话说死到这个地步,他是再没有脸道别了。
“一百文才能活多久,真是个蠢得掉渣的蠢货!”涛武哀其不争地瞪了他背影,半晌又道,“你说他能去哪儿。”
“谁知道呢。”
涅起回到后院棚中,哀伤地扫了眼棚中景置,牛棚只是座黄泥堡垒,十八年前他随着一阵暴雨雷霆降生在此,自此开启了自己一无所知一无所有的人生。
像是给自己找个贪恋也是无枝可依。
涅起回到一旁柴房,简略地理出自己行李后出门,黄牛无知无觉地从田野里迈步进来。
“我不能这样带你走,”涅起摸摸老黄牛表皮糙黄的鬃毛道,“可我也不想把你留在这里。”
黄牛哞一声弯下颈,鼻环变大变细为一圈牛质项圈套在他的颈上,牛身则化作一束牛角质的稻草。
他捏着稻草攥了攥,没有回头:“我一定要死吗。”
“天帝已在你体内种下因果,只待你登上蜀山拔出青冥剑,以剑为道独身登上悬空寺,坐化为塔。”神君不再上前,只站在原地,轻声道。
涅起不再说话,他呆滞的眼眶里凝固着无尽的稚拙与绝望。
神君心头苦涩地叹了口气,谁曾想命运竟是如此作人,原定的机缘偏移几寸竟是天差地别的两番境遇,若是命运临幸这孩子一点点,不求大富大贵,起码保个双亲俱全的命格,大概也不会如此教人不甘心。
涅起终是垂下眼帘,一言未发地背着包袱向蜀山走去。
“且慢,”神君道,他从后背抽出拂尘架在手臂,起手捏了个决,一尊玲珑精巧上印阴阳八卦图的鼎凭空现在掌心,“这是乾坤鼎。”
“乾坤鼎乃女娲八大至宝,”涅起眼前一亮,猛地一抬头,“神君这是。”
“乾坤鼎可炼化世间一切奇珍异宝,五灵珠乃女娲创世之物,创世之末,女娲将五大灵珠散布于世间,韬光养晦,以复灵气,”神君俯首将宝器交赠于他,“而今已过千年,你在世间找齐金、木、水、火、土五大灵珠,并置化于乾坤鼎内炼化,若能炼出混丹,则可替换出你体内元丹,救你一命。”
涅起收起乾坤鼎,下跪朗声道:“神君予我一线生机!”
神君扶着他架上的胳膊站起,摇摇头道:“五灵珠藏世三千年有余,最近一颗灵珠于青余县顷黎庄现世,距今却已百余载,找全五灵珠并不如你想象中这般轻易,不然我也决计不能在这种时候才交付你这个法子。我已在鼎内补下阵法,只要你近五灵珠五步之内,五灵珠皆会自动置于鼎中。你切记,五灵珠威力巨大,万万不可为有心人掌控。此行凶多吉少,路途艰辛,望你心性坚定,归成极乐。”
涅起重重一点头,转身离去。
神君遥望那个背影,直至那个身影吞没,再不见踪影。
十日后。
青瓦白墙,竹器茶茗。
从小儿庄出发,涅起是一面打听一面行进,今日加快脚程,赶在天黑前进入青余。
城外一树一池便是一景,城内一台一垒便是一戏。
正要打听城内小报,见一旁茶棚摆出个茶台竹席,像是要评书,便走去坐了下来,店内腰围麻布的女使手脚轻快地端着茶盘过来,一面利索地从腰间抽出抹布擦拭桌面,一面将茶碗端到桌面:“客官喝点什么?”
涅起左右环顾一圈,见周围人都与他一样穿得都像草包,便放心道:“一盏茶。”
姑娘闻声抬眼,见这人眼帘束美纤长,五官端正、俊美大方,言行举止却是一木一僵,呆子似的,便笑言趣道:“听书呐?听书不要钱。”
“不要钱?”涅起怀疑蹙眉道,“你是不是听错啦,听书怎么会不要钱呢。”
“我做事你做事?”姑娘向他嗔怒,“今日是公仲家女儿的生辰宴,三日内全县百姓消费皆由公仲家埋单,你今日听书,是不要钱。”
涅起觉得自己像个乡巴佬,开始不懂装懂地松弛道:“好罢好罢,我们那里没有这种规矩,那这茶呢,茶要多少钱。”
姑娘笑得开颜:“茶水本来就不要钱!”
涅起觉得自己是个完成时的乡巴佬,冲姑娘讪笑一声道谢,回过头,这评书也是开始了。
评书先生屈膝坐在席上,矮几上落花流水地摆出一席曲水流觞的茶台,笑言道:“上回说到,伏羲女娲创世造人,在创世之初,又将天地混沌之气分化为风、金、水、火、土五大元素,创世末期,女娲以五彩石补天,又举五大元素之力镇压地脉失衡。今日,我们就将从这混沌金灵珠说起。”
涅起眼睛一凝又一亮,转转眼珠想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看来老天还是待我不薄!
“要说那混沌金灵珠啊,就定然与顷黎庄的公仲家有关,”评书先生一拢折扇,恭谨道,“传说公仲族氏乃上古士家大姓,始皇帝功高至伟,民间掌程风灵珠而献于帝。奈何天骄,只识弯弓射大雕,后太子年龄弱冠,上位逼退于始皇,始皇式微,后被隔至宫外远离朝政,临行前,始皇就将风灵珠交由士大夫公仲莽。”
“而要说那公仲氏族,那也是不简单,”评书先生微微一笑,扇面一展,“公仲氏族书籍海纳,家传上万卷上古秘籍,相传女娲宝器皆有扭转乾坤、翻云覆雨之异能,而这风灵珠所具备的异能,则是将凡人灵识款携至下一世。而这公仲莽也是可谓奇人也,始皇困囿宫外,公仲莽假借上书皇陵水灾混进殿内,并交出此珠,说服始皇将其吞下。始皇咽下灵珠后当场暴毙,而公孙莽也为侍卫擒押在地,就地斩杀。然奇也怪哉,仵作查验始皇尸身,尸身却并无喉部撕裂痛苦挣扎的痕迹,反而是一副面色润泽的自然人派。更奇的是,仵作并未在尸身内搜寻到风灵珠,而始皇,他的尸身却是愈来愈年轻,七七四十九天后,皇陵中只余一件金缕玉衣,而始皇,却是不见踪影。”
观众颇觉奇异,纷纷偏头交谈私语。
涅起疑惑蹙眉,他可从未听说过这五灵珠还有这般功效,便怀疑道:“你是说灵珠随着始皇逝世一同消亡了?”
评书先生讳莫如深地笑着一摇头:“是灵珠裹挟了始皇的一部分,转世投胎,或为人,或为畜。进入五谷轮回之中,历劫修炼。”
涅起忆起古籍中记载的一记奇凶无比的炼丹术,却不便直言,迟疑道:“人作鼎,珠为丹?”
“是了,”评书先生却是无比笃性地一点头,说道,“这颗灵珠或已辗转九世,又于五十年前的公仲家再次现世。这便意味着,灵珠在此世中渡化,便能度化肉身,飞升为神。”
上古秘籍《南阳真经》曾记载,取世间至极至臻之物淬炼成丹,修炼之人服以,则可将内丹替换为灵丹,血炼肉身。又因转世换丹还丹时修炼之人将经历极致痛楚,此术又被称之为血丹术。而因修炼过程极为暴虐无道,早于七千年前被蜀山掌门人焚毁,封为禁书。
听罢评书先生的意思,这风灵珠就是被人为施术化作血丹纳作他用!虽然他不是没听过“人作鼎,珠为丹”这般惨无人道的修道术,可若这风灵珠真为人化作元丹而用,那岂不表示他要死掉啦?想想自己起死回生的一线生机就这样被人悍然掐灭,涅起不禁嘟囔愤然道:“这怎么行!”
评书先生笃信地一收折扇,当他是不服气,流流脱口道:“凡人九世,一不轻信,二不负契;三不虚时,四不玩日;五不俯仰,六不叩首;七不惜文,八不轻命,九识神职而度化能,仁、义、礼、信。
“这一世便够你受的了,你若不服气,就也轮回九世,飞升上神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