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吱一声,破旧木门在秋霜浓重的夜色,拖出一长窜令人脊背发寒的凉意。
一只手探到门扉上,月光洒在他下半张的脸,丑陋的伤疤一层叠着一层,他裂开嘴角冲桓枕夷笑了笑。
“桓公子您来了,快请……”男人腰身微微佝偻,俯身时骨头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桓枕夷皱了眉,低声道:“都说了见我不必多礼,一切从简。”
“是是……”男人笑着应答,腰身抬了几寸,但无论是神情还是动作,都还是发自内心的敬重。
屋内尘埃遍布,东南角的一套桌椅却被擦程亮,男人躬身请桓枕夷落座,在挂满蛛丝的灯架后,还有三个人隐在黑暗处。
桓枕夷扫视一眼,直接与男人开门见山:“他的事张玲已经知道了,现在庄内有不少密探在查他的下落。”
男人微愣,在桓枕夷摆手示意下,半身虚虚而坐,视线始终不敢与桓枕夷持平:“好,小人知道了,近些时日,小人会向各处通报,让他们行事一定小心谨慎。”
“今日奇袭之事你听说了吗?”
“听说了。”
“你如何看?”
男人沉思片刻:“小人认为云梦现在内忧外患,正是下手的好时机。”
桓枕夷冷声训斥:“愚昧至极!”
男人身形一僵,抬头看了一眼,嗫嚅着不敢开口。
见他如此害怕,桓枕夷轻咳一声,收敛气势缓和了语气:“明面上看张玲的亲信折损一半,但私底下她的人一个都没少,死掉的都是那些外门的无辜弟子,这群可怜的蠢材,都是近日临时被张玲提拔上来的,以为自己得了重用,殊不知全成了替死鬼。”
说到此,桓枕夷不由冷笑:“哼,她还真是狡猾,也不知和武林盟达成什么交易,居然能让武林盟的势力渗透到内岛禁地,这样做和把庄主之位拱手送人有何分别?”
男人听完久久怔住,似不敢相信张玲会这样做。
桓枕夷知道他在想什么,继续道:“之前的事她应有所察觉,因为无能只能向武林盟求助,但可惜现在找人合谋也晚了。海堂主,接下来我的人会插手各处要事,你应该不会介意吧?”
海堂主立刻回道:“不、不介意,桓公子太客气,若不是您,我们这些人早就被她害死了,只要能为乔庄主报仇,我们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没那么言重,我插手只为保万无一失,待你们少主重夺庄主之位后,这里的一切诸事,我的人会全部退出不再插手。”
海堂主听言激动地要跪下给桓枕夷磕头,却在动身一刻,被桓枕夷猛地一把拽住。
“海堂主,您年纪大身上还有伤,就算要谢恩也不是谢我。”
海堂主目光微闪,在桓枕夷的搀扶下坐回了原位,他看着桓枕夷,踌躇半响忍不住询问:“桓公子……小人能问一问,您背后那位贵人的名字吗?”
提及贵人,桓枕夷的神色有片刻的变化,“这不该是你能问的,那位贵人就算是我,也不可在背后轻言,以后,这种事不要再提。”
“是是,小人明白。”海堂主一连点头,想了想,还是将心中最记挂的事问了出来:“桓公子,少主……他还好吗?”
桓枕夷微微一笑:“有贵人相助,他自是再好不过,不必担心,你们很快就会见面的。”
“好好,太好了,多谢贵人,多谢桓公子。”
桓枕夷靠着椅背,巡望着屋内的布局,忽然想到什么:“他的事你的人办得还算不错,至少没让张玲的人查出端倪。”
海堂主听言一怔,不可思议地看了一眼桓枕夷:“这……这件事我以为是您做的……”
“什么意思?”桓枕夷眸色一下暗了下来。
海堂主头皮一紧,虚声解释:“张铁行事鲁莽,小人本不欲将这件事交给他办,谁知他听郎年受伤,竟私自行动将郎年带走,临走时还顺手绑了那个照顾他的少年……”
说到此,海堂主微微叹了口气,见桓枕夷没有动怒,就继续道:“张铁行事一向顾头不顾尾,他必是不会清理现场的,他回来后小人就狠狠教训了他,立刻带人来收拾现场,但来了之后却发现这里被清理得一干二净,仿佛从没有人住过……这件事小人一直以为是您派人做的。”
“不是我做的。”桓枕夷蹙起眉,思索一刻神情又放松下来,“我知道是谁做的了,你不必担心也不必问。”
“是……”
听到这里,躲在房梁上偷听的主仆二人对视了一眼,见池鸢一脸狐疑地盯着自己,薄薰无辜嘟起嘴,默默传音:“主人,我没有!这事我对谁都没说,而且桓小子不一定说的就是我们吧……”
“但我感觉他就是在说我们。”
“……他有这么聪明吗?”
“那你现在看看他像是个傻的吗?”
薄薰低下头,认真审视桓枕夷,说实话现在的他确实和之前有些不太一样,无论是神态气度还是语气,都活脱脱的是一位权势滔天的贵公子形象。
“看着……不傻,这小子在扮猪吃老虎!对了主人,您说桓小子提到的那位贵人是谁?”
联系之前的种种,再结合与桓枕夷对话的只言片语,池鸢几乎可以肯定那位贵人的身份。
“是流光君。”
“啊?流光君?!”薄薰惊讶捂住嘴,随即又后知后觉地放下,她现在可是在传音不会有人听到的。
“主主人……您为何觉得是流光君呢?”
“感觉是。”
“哦~这桓枕夷是世家子弟,流光君也是名门世家……这样说起来,他们确实有一些联系,只是,这世家人为何要参与江湖之事?”
这也是池鸢想不通的地方,按理说世族之人根本不屑于江湖争斗,门派之间的那些利益他们也瞧不上,但利益瞧不上,那其他的东西呢?
就在池鸢要抓住某个关键点时,屋内的桓枕夷动身走了,海堂主一路相送到院门外。
主仆二人尾随到院墙角蹲着,桓枕夷带着暗卫回去了,回到了奉清川的院子,海堂主则跟着他三个手下往另一边走了。
薄薰左右望了望,问池鸢:“主人,我们跟哪边?”
“哪边都不跟,回去休息。”
“哦……”
翌日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池鸢撑着把伞沿着河岸走,薄薰屁颠屁颠地跟在后头,不时摘几朵花编成手环戴给池鸢看。
“主人主人,这手环好看吗?”
“嗯,好看。”
“那我给您编一个?”
“不要。”
“主人主人,这有只兔子,咦,还有蛇呢……”
“贪玩。”
薄薰瘪瘪嘴,小跑跟到池鸢后头,“主人,我们这是要去哪呀?”
“去找钟絮喝酒。”
“钟絮?”薄薰歪起头,毛茸茸的长发挂满了小雨珠,“主人,这个钟絮是谁?”
“钟绵绵的姐姐,不记得了?”
“钟绵绵……是她啊……”
池鸢抬起伞面,瞥了一眼薄薰,“她怎么了?”
薄薰摇摇头,发上挂的小雨珠噗噜噗噜地往下滚,“没、没怎么啊……”一边说一边躲开池鸢的目光。
池鸢动了动唇角,转回视线:“放心吧,她不在。”
“不在啊,那还真是可惜……”薄薰嘴上说着惋惜,心里却暗暗舒了一口气,她也不是不喜欢钟绵绵,严格来说,她还是很喜欢钟绵绵那种性格的,唯一让她不爽的是钟绵绵喜欢缠着池鸢,这让她有种主人被抢走的危机感。
去路很长,池鸢走一段路就用轻功飞一段,不到半个时辰就到了地方。
小岛很僻静,几十间宅院距离都隔着很远,主要住着来参加内门大比的其他门派之人。
因为昨日之事,好多宗门怕牵连无辜都陆续离开,池鸢路过时,几乎处处都是空门,只有几个杂役弟子在里面作洒扫之活。
终于,在东南处的一个小山坡上,池鸢找到了钟絮的住所。
山坡上开了一片小野花,雨幕一层层洒过,朦朦胧胧间可见那花草盛开的小院中,有红色的身影在走动。
池鸢和薄薰同撑一把伞,行到石径路的一半,褐红色的大门后就匆匆走出一道身影,正是一身红衣的钟絮。
“池鸢,你来的可真快。”
“不欢迎吗?”
“欢迎欢迎!咦,这位姑娘是……”钟絮好奇地看向薄薰。
薄薰挑起眉尖对钟絮道:“我叫薄薰,是主人的仆从,你叫钟絮,我见过你也认识你。”
钟絮微微诧异,随即笑着走上前:“好一个古灵精怪的丫头,这性子和绵绵一样讨人喜欢。”
这句话一下戳中薄薰的雷点:“什么叫和绵绵一样,我和她才不一样呢!”
钟絮愣了愣,笑着道:“对不住对不住,你叫薄……薰?不错,是个好名字,刚才你说你认识我还见过我,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记得?”
薄薰一脸神气:“这些事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认识你就够了。”
钟絮没计较薄薰的态度,将两人引进院子,院中花团锦簇,西南角有座雅致的凉亭,凉亭中摆满了钟絮准备的酒。
“南音不在吗?”池鸢落座后四下打量一番。
“她……”钟絮顿了顿,走到池鸢身边压低声音:“她去和甄前辈议事了,应该马上就会回来。”
钟絮嗜酒如命,无论走到哪都会收罗当地的美酒品尝,这次她为池鸢准备了云梦盛产的青莲酒,开盖后,有淡淡的莲子香,尝起来酸中带甜甚为爽口。
“池鸢,昨日的事你听说了吗?”
池鸢端盏的手一顿,抬眸看向钟絮,“听说死伤无数,鹊枝岛的人没事吧?”
钟絮抿了一口酒,嘴角微微翘起:“没事,几日前我就有预感,所以提前撤走了大半,没想到这事情的发展还是被我料中了。”
想到南音的事,池鸢好奇问:“鹊枝岛和云梦山庄的关系好吗?”
钟絮轻笑一声,慢慢放下酒盏,“鹊枝岛远居海外,从不与任何势力交好,若说有来往的,那只有天涯海阁。乔庄主的事我略有耳闻,南音帮甄前辈完全是个人行为,和鹊枝岛没有关系。”
说到此,钟絮对上池鸢的视线,“如果是池鸢你表态,决定站哪一边,我可以代表鹊枝岛助你一臂之力。”
“为什么?”池鸢不解,她哪来这么大的面子,更何况和钟絮也才两面之缘。
“呵呵……”钟絮笑着为池鸢倒酒,“池鸢,你不知道你在江湖上有多出名,又有多少势力想要与你结交,我们岛主听了你的事迹后就很想见你一面,可惜你行踪成谜谁都打听不到。”
“你们岛主想与我交好?”
“是啊,岛主很想与你做朋友,她很欣赏你的行事。”
池鸢越听越迷惑:“就冲这一点,你就能代表整个鹊枝岛帮我?”
钟絮闷笑一声:“我自然没有那么大的能力,真正授意人其实是岛主。”
“为何?”
这一问钟絮没有立即回答,她沉思了一会才缓声道:“岛主和幽山有些私怨,江湖上就算是武林盟都不敢公开与幽山为敌,只有你,仅凭一人之力击退琴魔白练女,如此胆魄,如此实力,怎较人不为之心折?”
池鸢不由失笑:“就因为这个?”
“就因为这个。”钟絮一脸认真,“只因这个就足够了,天下英豪不计其数,但能让人记住的只有司珏,本以为司珏之后再无人可比,没想到又出现了你,池鸢,你现在可是我们鹊枝岛所有女子的榜样。”
池鸢心头微微震动,她从不知自己所做之事对别人影响有多大,并且对付绫愁等人,也不是为武林除害而是她按自己喜恶行事。
司珏这个名字,她已经听过无数遍了,虽未曾见过,但从别人口中也能想象出那是一个受万人敬仰的绝世英才,但池鸢却不觉得自己算是什么英豪人物,她从不惩恶扬善,也不从行侠仗义,就是路见不平也只看心情好不好,根本担不起榜样二字。
池鸢思量许久,回道:“我不是榜样,也不想成为榜样,所有行事我只因自己而动,不想受声名受累,也不想活在他人口中。”
钟絮听完久久不语,嘴角扬起的笑微微敛住,而后又再次舒展开:“好一个不受声名所累,对,没错!我们鹊枝岛的女子就是不喜中原武林纷争才远居海外不同他们来往,池鸢,你说的很对,我刚才的那些话你不要在意也别放在心上,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过。”
池鸢摇摇头,轻叹道:“你刚才问我要站哪一边,其实我没有立场,也没想过要帮谁,就算要帮我也不会插手太多,我……我不能介入太多他人的因果。”
“好,我明白了,池鸢,做你想做的就好。”钟絮笑着端起酒盏,向池鸢示意。
池鸢回敬一杯,“这次来为何不见钟绵绵?”
一句话把坐在一旁发呆的薄薰惊醒了,她瞪直了眼,巴巴望着池鸢。
“绵绵有别的事要做,本来是要同我一起到云梦的,结果有突发情况,被调去了蜀地,说来,绵绵一直吵着要寻你,没想到被我碰上了,如果让她知道这件事,指不定又要闹好几日。”
钟絮说完一阵笑,“池鸢,什么时候有空到鹊枝岛做客?”
池鸢端起酒盏一小口一小口的啜饮:“这就说不准了,但总是会去的。”
钟絮正要回话,忽见池鸢额上桃花金印闪过一道光华,当即那话就定在了喉咙。
见钟絮直勾勾地看着自己,池鸢不解的问:“怎么了?”话后她就注意到了什么,转眸向院子的东南角看去。
淅淅沥沥的雨点仍旧下个不停,墙角有一棵近百年的桃树,这个时节桃树已经没有果实,树上的叶子也干枯发黄欲掉不掉的。
但就在那道身影出现后,这棵桃花像是被一道金光击中,满树泛黄枝叶全部回春,一朵朵细小的花苞肉眼可见地从枝干间冒出头,不过片刻就开满了整棵树。
云兮慕就站在桃树最高的一截枝干上,一身华裳比桃花还要耀眼,池鸢望着他,直觉他身上似有什么变化,但细看去却什么都没有。
钟絮也随池鸢的目光向墙角看去,但在她的视角中,墙角的那棵桃花并无异样,她也看不到树上的人。
“池鸢,你在看什么?那边是有什么东西吗?”
池鸢收回目光笑着摇头,“没有,喝酒吧,不必管。”
钟絮看不见,薄薰却是看得见的,但她只敢看一眼,看完后就躲到池鸢身后嘿嘿地偷笑。
接下来池鸢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和钟絮喝酒,但目光却有意无意地在院中各处扫过,因为云兮慕在变化位置,时而靠着树,时而坐在院中的石凳上,时而来回走动,又时而来到亭外,用一种很温和的目光在与池鸢对视。
钟絮看不见云兮慕,但能看到池鸢四处寻望的目光,她很费解,却又不好意思再问,只能当作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