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醴从马车上下来,气呼呼地进了家门。
霍仲刚刚下了值,也才进门,一见晏醴提着裙摆气冲冲进来。拦住了晏醴身后的梧桐,悄声问她:“怎么了这是?”
梧桐微蹙起眉,担忧地看着晏醴的背影,轻叹道:“方才去了定国公府赴宴……”
“她们又给阿醴气受了?”
梧桐顿了顿道:“若只是说些闲话也好,嘴长在别人身上,咱们也管不着!可是……她们欺人太甚!”
她掩在衣袖下的手攥紧了拳,“定国公夫人一向是站老氏族的,县君也知道此番去怕是讨不到好果子吃。谁知,她们竟然变本加厉!定国公夫人请了个戏班子来唱堂会,谁料戴家大娘子一盏酒泼脏了花旦的戏袍。与戴家大娘子相好几个娘子竟说,咱家县君衣服颜色花样与那花旦相似,要……要县君脱衣!”
霍仲听得怒目圆瞪,气不打一处来就要冲到定国公府去泼一盆狗血,还好梧桐及时拉住他。
“没事了没事了,幸好县君反应得快,已经处置完了。”
“这后来怎么办的?”
梧桐一撩袍子坐下,拿起个桃:“县君只当没听见,起身要走,可她们又说咱家侯爷果然是穷乡僻壤出来的,怪不得不知道从哪捡来个乡野村妇。”
霍仲的脸色已经赤红得发紫。
“大公别急!”梧桐咬口桃,努努嘴道,“咱家县君当即就把那戴大娘子的外衣扯下来,盖在了剩下几人头上,然后……然后……”
梧桐突然掩嘴笑起来,霍仲却听得着急,催促她:“然后怎么了,快说啊!”
“然后,县君就用那件外衣把她们的头绑在一起,拍拍屁股扔到了戏台上。”梧桐清了清嗓子,掐起腰,学着晏醴的做派,“咳,咳,县君说‘今日不唱《南柯记》了,我前两天倒是看了出杂扮(宋代具有讽刺意味的滑稽戏曲形式,多以笑村姑为主题)有意思得很,村姑笑人被驴踢听过没有?就那出吧!’”
梧桐学着晏醴当时的样子,一屁股坐到小石几上,指着左边一棵树:“县君指了指戴大娘子,说,‘你,演村姑!’,又指了指在台上被五花大绑的几个娘子,说‘你们,就演驴吧!’”
霍仲捂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梧桐说得正起兴:“您是没见着她们那帮人的脸色有多难看,否则呀,哈哈哈哈……今夜怕是要笑得睡不着了。”
“梧桐!”晏醴叉腰站在中庭,看着梧桐仰天长笑便气上心头,走过去扭住她的耳朵,“我发现你最近是越来越没有样子了,刚来时那股子乖顺劲去哪了?”
梧桐被扭住了耳朵,直叫:“疼疼疼!不敢了县君,不敢笑了……”
晏醴放开手,长呼口气,突然懊恼起来:“这可怎么办?惹了个大麻烦,这烂摊子可怎么收拾。”
霍仲大喇喇道:“无妨,不管你惹多大的麻烦,霍斟那小子自会收拾。这叫一个丈夫应有的担当!”
“爹说得对!”晏醴眼珠一动,对梧桐吩咐道,“准备些酒肉小菜,我们去福灵寺慰问慰问他。”
马车到了福灵寺,晏醴下车。
眼前只见一片亟待修缮的破烂殿宇,不是墙掉了砖,就是殿没了顶。
晏醴却陡然一震,手中食盒打翻在地,酒瓶的碎瓷片打了一地,梧桐眼疾手快扶住她。
这……这片寺庙,不就是小时候关住她和娘的……
当初,她们被关在角落里一处废弃的小破庙,高高的院墙围得严严实实,小小的她只能望到围墙外的寺庙一隅,比如庙宇屋脊,吊脚钟楼上高挂的铜制大钟。
现在,从她所站的角度看来,那座吊脚钟楼,和那庙宇屋脊上盘踞的水龙戏珠制式,都与小时所见一般无二。
原来,囚禁了她一整个儿时的破庙,竟然就是福灵寺!
关在破庙里,没有人理会她,告诉她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后来逃出了破庙,她就只知跑,拼命地跑,脑子空空地跑,跑出恐惧的边界,来到崭新的世界。
这导致,这么多年过去,她一直找不到回到母亲身边的路。
晏醴踩过满地的碎瓷片,拼命地跑啊跑,穿过大殿,佛堂,回廊,斋房,……,好远好远,她已经感受不到脚底血液的流淌,终于,驻足在一扇掉漆的砖红色大门前。
推开门,黄叶落满了地。“嘎吱、嘎吱……”踩过的枯叶发出清脆的腰斩声,晏醴往前走着,看到院中的小铜桌,已经布满蛛丝。这铜桌是小晏醴砸断了神像的脚,一月打磨而成。小小的她就曾坐在桌边,十年如一日地看着母亲为她缝补同一件破衣。
走到神殿前,多年前一场大火早把这座神殿烧成了废墟,岁月将它掩埋,焦黑的残骸上又覆上厚厚一层灰尘。
晏醴一眼就望见那尊缺只眼的神像,她被那场大火烧得边缘焦黑,面容却还是古铜金色,她的一只脚被晏醴做成了桌子,一只手被晏醴砸成金粉典卖到当铺,只剩庞大的身躯斜躺在地上,瞪着一只空洞洞的眼睛。
感觉她好像在看自己,晏醴走上前,轻轻替她拂去面上的灰尘,褐色的血迹露出来。她好像在对自己笑,晏醴也笑起来。恍惚间,晏醴又看到母亲赤着脚跪在神像前叩头,头磕破了都不停。
霎时,一阵寒风吹来,晏醴抖了一抖。转身,却投入一个滚烫的怀抱。
不等抬起头,扑鼻而来的木质香就让她知道了来人是谁。
淡淡的木质香被他的体温烘烤着,温暖而踏实的香河一点一点流进晏醴的鼻息,霎时间,五脏六腑都被抚平。
“怎么穿这么少?”霍斟分明不是问,而是嗔怪,他说着,脱下自己宽大的披风,把晏醴紧紧裹住。
晏醴搂着他的腰不松手,霍斟只好摸一摸她的头,低头柔声问:“怎么了?为何要来这里?”
怀中的小丫头终于松开手,她凝望着倒塌的金塑神像,缓缓道:“我娘在这里。”她指着神像道,“她的精神总是时好时坏,大部分时间是不认得我的……她时常冲到这神像前磕头,磕的头破血流。即使她清醒的时候,也只认识小时候的我,一直为我补着同一件衣衫。”
晏醴看向霍斟,发现霍斟一直注视着自己,她道:“后来,她终于认得我了,她让我往前走,莫回头……她自己,却在大火里撞死了……”
半晌后,霍斟问:“她磕头时,求的是什么?”
“她求,她的郎君早日回家。”
“所以,你就是为了这个,才到了晏府?”霍斟的衣袖在颤抖,他不敢相信就是这个信念让一个不到十岁的小丫头放弃自由、放下自尊,甘愿为奴为婢,甘愿用自己的生命为母亲挣得应有的公道。他不敢想象这需要承受多少的痛苦与煎熬。
“我的阿娘,前半辈子为了晏思源活着,后半辈子为了我活着。其实我知道,有时候她并不疯,甚至比我更清醒,她呀,只是不想活在这个让她心碎的地方罢了。”
霍斟搂过晏醴,在她耳边说:“你阿娘有你,是她的福气。”
晏醴冷笑:“呵,因为杀了晏思源,还杀了那个女人和她的女儿是吗?”
“不!”霍斟道,“因为你没辜负她!她最绝望的后半生为了你而活,最大的希望一定是你能好好的长大。现在,你不仅好好地长大了,还长得健康,长得漂亮。”霍斟指指自己,“还遇到了疼你、爱你的人。她一定很高兴!”
晏醴被逗笑了,眼泪鼻涕一起笑出来。
“对了,还有一个地方。”晏醴忽然想到了什么,拉着霍斟就走,“跟我来。”
他们来到神殿后面的一间小屋。
刚一打开门,大把大把的灰尘便如柳絮纷纷扬扬落下来,霍斟屏息,一手挡在晏醴头上,一手给她扑打身上。
晏醴跑进去,脚底扬起一串血花,霍斟蹙起眉头。
她翻开一大堆木板,指着下面的东西,对霍斟扬声道:“阿哥你看,这就是当时师父教我用的书本。”
霍斟探头一瞧,果真是堆成小山一般的书籍,满满当当堆了整个小屋。
他弹一下晏醴的脑瓜崩,调笑道:“怪不得我家娘子如此博学多才,原来是下了苦功夫。”随手拿起一本书翻看起来。
晏醴捂着头,努起嘴:“这里的书大多是译作各种语言的佛经和禁书。”
“禁书?怎么个禁法?”
晏醴撇撇嘴,知道他又想歪了,拍拍胸脯道:“道家秘法,巫术典藏,上古风物,地理图志……这里应有尽有!没有你找不到的,只有你想不到的!”
霍斟背过手,神情莫测:“涉及这么杂?那我可就想知道你这位神通广大的师父是谁了。”
晏醴艰难地回忆起来:“师父从不说他是谁,叫什么名字。他也是被突然扔进来的,他穿着古怪,性情也疯癫,一开始我以为他也像母亲一样疯癫,但是那时,我没接触过第四个人,所以我还怀疑过难道其实我才是不正常的那个?后来才发现,师父不是真的疯,他是装的!最初还总有人把他一次次拎出去,再一身伤的扔回来,后来大概相信他是真疯了,就再没人来过。在我面前,他也不装疯了。”
“他叫什么?”
“他从不告诉我他的名字,只在那一次他半夜梦呓时,我听到,他振振有词似向天神祈求什么,他还自称‘梦仙’。”
霍斟大惊:“梦仙?!梦仙……那不是十几年前就被判了五马分尸的国师——白梦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