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醴不可置信:“国师?师父只是个道士而已,怎么会是国师?”
霍斟娓娓道来:“十七年前,先帝重病,在民间遍寻医无果,性命濒危时,梦见有一道士站在床前,睁眼时竟真的见到了梦中那位道士,盘问宫中层层守卫,竟没有一人知道他是如何进来的。但是,先帝的病竟然奇迹般地缓解了!先帝奉这道士为国师,也就是国师白梦仙。可谓风光一时,先帝欲延寿,他纵先帝享乐;群臣欲得名,他给群臣名望;富商欲尊贵,他给富商加官;贫民欲求财,他给贫民利禄。他似乎无所不能,真像极了古时传说的大妖。后来,蔚光帝登基,宣判白梦仙妖道惑众,处五马分尸之刑,肉身剁成泥扔到荒山喂野狗。”
晏醴紧拧起眉头,回溯过往种种,师父不过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小老头,除了会些道法,平日里也只与书为伴。怎么会是……大妖?根本是无稽之谈!
但是,听霍斟的描述,似乎世人眼中的白梦仙确实是神通广大、无所不能的,且专为人解忧,为他们实现心底的欲望。所以,他因为解忧而出世,也因为解忧而离世?
还记得师父常说一句话,她一直不明其意。
“既生,则废而任之,究其所欲,以俟于死;将死,则废而任之,究其所之,以放于尽。”
也许,这就是他终身信奉的人生至道,所以才乐于为众生解忧吧。
猛地,忽想起什么,晏醴拉着霍斟出了后屋,来到院外一棵桂花树下,站定,她说:“他们经常师父拉出去,每次都一身伤的扔回来,有一次他被扔回来时,身子已经冷了……我将师父埋到这棵树下。”
霍斟朝树下抬手一揖,随即蹲下,双指向泥土里探去。
探到一指深时,可以明显感受到泥土的湿润细腻,想必正是地下那具腐烂的身体多年来滋养着这棵桂花树,如今才格外郁郁葱葱。
霍斟突然转向晏醴,问道:“师父可给你留下什么物件?最好是那种一眼看了就知道是他的。”
晏醴虽觉疑惑,想了想,还是从身上掏出来一枚银扳指。扳指已经发黑,表面却锃亮,显然是经常被人拿出来摩挲。
她痴痴望着手心的扳指,说:“这是师父一直戴在手上的,也时常盯着它发呆。他去后,我便随身携带,即使吃不上饭的时候也从没打过典卖的主意。”
霍斟握住晏醴的手:“这扳指,要派上用场了,你先收好。”
晏醴愣怔一瞬,霍斟已经把她打横抱起来,他眉目冷峻,似乎隐隐的恼了。晏醴这才看到自己脚上的血迹,不看还好,一看就感觉钻心地疼。刚才怎么就一点没感觉呢?
走出破庙,霍斟对候在门外的工部侍从吩咐:“跟尚书说一声,今日我家娘子身体不适,先回了。”
侍从俯身答是,霍斟驻足,睨他一眼道:“其他的……”
面对这位传说中杀人如麻的仵官阎王,侍从不敢抬头,紧紧弓着后背,颤声答:“小的什么都没看见。”
霍斟抱着晏醴大步走着,晏醴猛捶他胸口一拳:“你快放我下来!人家都看着呢!”
“不放。”
晏醴无可奈何,她是挣脱不过霍斟的。只得乖乖躺在他怀里,直至被他抱上了马车。
“回府!”
听着侯爷声音不对劲,车夫更卖力地赶车,生怕一慢下来,就得划进这位仵官军侯的生死册。
霍斟半跪在晏醴膝前,把她的小腿轻搭在自己腿上,轻手为她脱下沾血的鞋袜,乍看见雪白粉嫩的脚底一道深深的血口子时,眸中瞬间划过一道冰寒,抬头看向她:“带药了吗?”
他知道晏醴随身携带药物和毒物,晏醴这醒过了神,手忙脚乱地拿出一瓶药粉。
“帕子。”他冷冷道。晏醴连忙又递上自己的帕子。
霍斟捧着晏醴的脚,像捧着件珍爱的宝贝,用帕子小心擦拭她脚底的血渍。
晏醴的唇角抽动一瞬,他对自己这样好……以后,可怎么办……
“阿哥……”她叫。
“嗯?”
“别生我的气。”她垂下眼睑。
霍斟的紧拧的眉头松动了些,半晌道:“不是生气。”
“我说的是另一件事。”晏醴抬眸,眼睫轻颤,似蝴蝶振翅,“我好像……给你惹祸了。”
“哦?”
晏醴小声道:“我今日扒了戴娘子的衣服,还把其他几个娘子绑了去唱戏……”
霍斟突然抬头,颇有兴味地轻笑:“她们活该。”随即继续专心为晏醴擦拭。
他知道阿醴一向坐得定算的稳,此番大打出手一定是那些妇人做了不可饶恕的事。
“你,不怪我?”晏醴俯下身,盯着霍斟的眼睛,“戴娘子的郎君是御史台的谏官富大人。这不会又给你树敌吗?”
“啊!”话音未落,脚心传来猛烈的刺痛,一看,原是霍斟将药粉一股脑都洒到自己伤口上。
见她痛呼,霍斟唇角微勾:“这事是你错了。”随即揽着晏醴的小腿起身坐到她身边,“错在没对她们更狠一点。”
他挽起晏醴耳后的碎发,拇指摩挲着她的发鬓,眼中溢出一片汪洋:“从前我官微位卑,让你跟着我过苦日子。现在,你是侯爵夫人,是圣上亲封的县君、诰命夫人,无需再忍!”
晏醴不敢直视他的那双溢满爱意的眼睛,只道:“我倒不是忍。从前她们讥讽我时忍耐是为了初来乍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如今,总要顾及你在朝堂上的安危。可她们这次变本加厉,竟拿你的名声、我的尊严挑事!我好歹担了个县君的虚名,不收拾收拾她们还当你我是软柿子随便拿捏了。”
她忽然倒在霍斟怀里,语气软下来,委委屈屈道:“这下好了!你是仵官侯爷,我是刺头娘子。”
霍斟大笑,默默她的头:“那敢情好!仵官配刺头,天生的一对,绝顶的般配!”
想到破庙树下埋着的那具尸身,霍斟笑容敛去,郑重起来:“咱们刚刚立府不久,过两天,正好办个家宴,遍邀各府官员贵眷。对了,把公主请来,但不要给她发邀帖,要让她阴差阳错地来。”
晏醴突然起身,不安地望向霍斟。
霍斟眸中晦涩,点点头。
晏醴顿时明白,他是要拿这家宴做个大文章了。
三日后,傍晚时分,夜色吞噬了天边一线金黄。
一个不速之客来到了皇子所居的兴德斋。
正在画画的三皇子祁铎听到动静,停下了笔,探向门外,以为是自己的贴身太监,于是叫道:“由子?”
半晌没有应答,只听脚步声越来越近,祁铎放下笔,举起镇尺,悄声走出桌案。
突然,门口乍现一锦衣人,黑色兜帽半掩着他的脸,看不清面目。
“你、你是谁?做什么的。”祁铎扬声震慑着来人,声线却暴露出了他的紧张。
锦衣人摘下兜帽,露出了面目。
祁铎看清了来人,蹙起眉,犹疑问:“祁……祁涟?”
小时候,知道祁涟不受宫里人待见,他就避着祁涟走,生怕惹上麻烦。本也没见过他几回,后来他外放出宫,直到最近立了大功回来,也有意躲过各种宴席,为的就是避开这些当红新贵,免得像二哥一样惹祸上身。是以有些不确定他是否是祁涟。
来人笑道:“三哥,好久不见。”
祁铎这才确定了他就是祁涟。他一时拿不准祁涟的目的,上下扫了扫,实觉祁涟的变化真是大!原先瘦弱得只剩皮包骨的惨白小孩,现在竟然一身锦缎站在自己面前。
祁铎后退一步,犹疑道:“四弟锦衣夜行,好兴致。”
他退到桌案后,拿起笔作画,明显有意赶客。
祁涟却一步步逼近,双手撑在案上,笑容愈发鬼魅:“三哥看起来并不欢迎我。”
屋外乌鸦叫嚷,祁铎只觉一股阴风灌进他脖子里,不禁瑟瑟。
祁涟瞥一眼案上的画:“呦,三哥在画麻雀。”他状似不经意,走到祁铎身边,“麻雀儿,警觉、机灵。就是有一点不好,三哥说是什么?”
眼见得祁铎手中的笔愈发颤抖,祁涟鼓起掌,笑道:“没错!是胆小——”
“你、你到底想干什么!”祁铎的嘴唇已经咬得发紫。
祁涟敛起笑,凑近了祁铎,盯着他的眼睛,颤声道:“三哥,我好怕。”
“你如今春风得意,有什么好怕的!”
祁涟连忙捂上祁铎的嘴,恐慌地四下张望,朝祁铎比了个噤声,悄声道:“大哥杀了晏皇后,杀了二哥,如今又要杀了我!”
祁铎瞪大了眼睛,挣脱了祁涟,张口道:“你说什么?晏皇后是……是他……”
“你想想,晏皇后没有子嗣,只有一个公主傍身,谁会视她为眼中钉?自然是……”
“……荔贵妃。”
祁涟又作势噤声,环顾四周,惊惶道:“前不久,我病重在家,原不是体虚,而是中毒!”
“大哥、他……”祁铎滞息,只觉腿上一软,瘫坐在椅上,他目光左右摇摆,最后定在祁涟身上,“那,你来找我做什么?”
祁涟鬼魅一笑:“三哥,不想活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