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味儿,又冲又辣,直往人鼻子里钻,像要把五脏六腑都洗一遍。
顾玫费了好大劲儿,眼皮才掀开条缝。
天花板白得瘆人,灯嗡嗡叫着,惨白的光刺得她眼疼,赶紧又眯上。胳膊上凉飕飕地疼,连着根透明的管子,药水一滴滴往下淌。
“醒了?”声音沉甸甸的,绷得死紧,像是闷着的雷。
顾玫脖子发僵,机械性地转过去。
司锦年杵在床边,深色大衣裹着,眉头锁得解不开,那眼神复杂得很,却在接触她目光的下一秒避开。
“……大舅舅?”嗓子干得发劈,像锯子磨木头。
她想爬起来,身子却软得像滩泥,一下又给摁回枕头里。
“别乱动。”司锦年的声音比刚才更沉,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挤出来,绷得快要断了。
他重重吸口气,胸膛起伏,把那张揉得发皱的纸递到她眼前。
“玫玫,”他喉结艰难地滚了滚,声音粗粝得像掺了沙子,“医生……刚给的,初步结果。”
顾玫的目光木木地落在那纸上。
那些弯弯绕绕的术语、冷冰冰的数字,糊成一团,看不清。
唯独最底下那行,加粗的、判官朱笔勾过似的结论,像道惨白的电,咔嚓一下劈进她眼里:
高度疑似急性白血病,需立即入院进行骨髓穿刺等进一步确诊。
时间,一下子就冻住了。
病房里死静死静,只有输液管滴落下的声音。
嗒——
嗒——
顾玫的瞳孔猛地缩成了针尖,死死钉在那行字上。
外头风雪的呜咽,走廊里模糊的脚步声,连她自己心口那擂鼓似的狂跳。
所有声音,在这一刻,被抽得干干净净。
世界只剩下真空。死寂。
她抬头,对上司锦年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这是假的吧……舅舅。”手里的单子几乎快要被扯破。
老天爷真是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一纸带着铁锈腥气和死亡寒意的诊断面前,一切的一切,唰啦啦地,褪了色,变模糊,散架,飞远了。
那刺骨的寒意从骨髓里渗出来,冻得她牙齿打颤。
司锦年看着顾玫失尽血色的脸,连嘴唇都变成灰白。他再次开口,声音放得很低:
“你手机关机了。关机前,”他顿了顿,“有个叫林迟舟的,一直在打给你。”
林迟舟……
这三个字像几颗小石子,突兀地砸进顾玫那片死寂冰封的心湖,激不起浪,却漾开一圈细小的、微不可察的涟漪,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滋味。
她视线落在床头柜上。
那里不知何时放了个陌生的充电器,正连着她的手机,屏幕幽幽亮着充电的提示光。
司锦年粗糙的大手覆上她冰冷的手背,那掌心带着常年握笔留下的薄茧,却异常温暖有力。他替她掖好被子,“玫玫,别想太多。”
“一切等结果出来再说。”他每个字都咬得清晰,抚摸她的碎发,“天不会塌下来,实在不行舅舅送你出国去治,别怕。”
他的话像一块沉重的磐石,试图压住她心底翻涌的恐慌。
顾玫没说话,只是轻微地点头,长长的睫毛垂下,盖住了眼底那片荒芜的茫然。
治?怎么治?
那纸上的字,每一个都重若千钧。
-
第二天,消毒水的味道像是渗进了皮肤,病房里静得只剩下仪器的低鸣和压抑的呼吸。
顾玫觉得再待下去,自己也要被这无处不在的白同化了,变成一具没有生气的标本。
趁护士没在,她裹紧身上单薄的病号服,裁着不合脚的拖鞋,悄悄溜出病房。
走廊的空气也没好到哪里。她漫无目的地挪着步,只想离那间充满判决意味的屋子远一点。
刚转过一个拐角,通往药房的方向,两个熟悉的身影毫无预兆地撞进她的视野。
顾玫心里咯噔一下。
是顾钟和顾兮兮。
顾钟正侧着头,低声对身边的女孩说着什么,脸上是顾玫记忆中罕见的、带着点温度的温和。
而顾兮兮,穿着一件一看就价格不菲的羊绒大衣,小脸粉扑扑的,像温室玫瑰,撅着嘴,撒娇抱怨。
几乎是一瞬间。
顾玫浑身的血液凝固了。
紧接着恐慌海啸般席卷而来。她像被烫到,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
慌不择路之下,她跌跌撞撞地,扑向旁边一个堆着清洁工具的昏暗角落,紧贴在冰冷的墙壁上,寻得一丝安全感。
角落里弥漫着消毒水和尘垢混合的怪异气味。
她屏住呼吸,听着走廊里顾兮兮娇脆的声音:“爸爸,还要等多久呀?兮兮好冷。”
“兮兮听话,我们取了药就走。”顾钟的声音带着安抚。
脚步声越来越近,擦着她藏身的角落边缘过去。
顾玫闭上眼,捂住了耳朵。可怎么也捂不住他们的谈笑声。
看他们其乐融融的样子,仿佛他们是一家人。
笑话。
他们本来就是一家人。
而她,像阴沟里的老鼠,躲在肮脏的角落,生怕被人看到。
脚步声彻底消失在走廊另一端。
顾玫慢慢探出头,走廊空荡荡的,只剩下惨白的灯光。她大口喘气,眼眶酸涩,视线模糊间,一粒不知哪里来的细小沙尘吹进了眼睛,磨得生疼。
她狼狈地揉着眼睛,试图把那点不适和汹涌的委屈一起揉掉。
就在这时,走廊入口处,光线被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
风雪的气息卷了进来。
那人穿着黑色的长外套,肩头还落着未化的雪花,带着一种沉静的、不容忽视的压迫感。
目光锐利地扫过空旷的走廊,最终,定格在角落里穿着宽大病号服、显得异常单薄的身影上。
是林迟舟。
“顾玫?”声音带着试探。
顾玫揉眼的动作停住,她很想此刻有个地洞可以让她钻进去。
“顾玫,你怎么在这?”林迟舟上前两步,靠近时还带着未散的雪气。
又一次,被林迟舟看到她如此狼狈不堪的模样。
顾玫把头压得很低不敢看他,只看见他手里拎着一大袋子的药。
他是来替邱雯取药的。
“我的事和你没关系!”顾玫脱口而出,抬手贴在林迟舟的胸膛前,猛地一把推开他。
林迟舟后退几步,再回过神时,顾玫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他是第一次见到顾玫这样恼怒。
是因为司遥的事吗?
不对。
林迟舟想起她身上穿着病号服,以及昨晚的突然消失。
是发生什么事了。
林迟舟肯定。
他顺着记忆,来到了司锦航的办公室门口。
作为顾玫的二舅舅,司锦航或许会知道什么。
正欲推门,一阵门风吹起,门从里面被拉开,司锦年和林迟舟打了个照面。
“林迟舟?”司锦年一眼认出。
“您好。”林迟舟颔首,礼貌打招呼。
既然司锦年在,那他问司锦年也是一样的。
司锦年听完他的话,没有给他想要的答案。
“林同学,我想你身为同学,想关心玫玫的心是好的。”司锦年面上依旧带着优雅的笑,“但请恕我无法告知。”
“为什么?”话冲口而出,意识到自己失态后,林迟舟又补了句,“对不起。”
司锦年本想维系体面的礼貌,但想了想,不如直接让林迟舟断了念想。
避免让她他再去进一步放大顾玫的恐慌,他直道:“你和顾玫只是同学,林迟舟,麻烦你摆清自己的位置。”
说罢,司锦年关上办公室的门,司锦航安稳坐在里面,关于刚才的话,他也听了两分,但他的立场和司锦年是一致的。
林迟舟想追问,话却堵在了嗓子眼。
司锦年没时间和他多说,跨着大步离开,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
顾玫跑回病房,心脏还在狂跳。像只被围猎的兽,她只想缩进这方寸之地。
喘息未定,病房门便被护士推开。
“顾玫?”护士的声音带着不容置喙的例行公事,“准备一下,去穿刺室。”
那两个字像冰锥,猝不及防扎进耳膜。顾玫身体一僵,慌乱瞬间被一种更庞大的恐惧覆盖。
她没说话,只是木然地点了头。
穿刺室在走廊尽头。
日光灯管嗡嗡作响,空气里的消毒水味浓得发苦,比病房更甚,像一层无形的、令人窒息的膜。一张窄窄的、覆盖着蓝色无菌布的检查床摆在中央,旁边立着些冰冷的金属器械,反着光,上面依稀能看见她的倒影。
“侧躺,背对着我,把腰弯起来。”医生的声音隔着口罩传来,平板无波,听不出情绪。
顾玫依言蜷缩上去,冰凉的布面激得她一颤。她把自己缩成小小一团,脸埋在臂弯里,只露出腰后一片薄薄的皮肤。
病号服被掀开,皮肤暴露在冰冷的空气里,激起一阵细小的疙瘩。
她能感觉到消毒棉球一遍遍用力擦拭着腰椎附近一小块区域,凉飕飕的,带着刺鼻的气味。
接着,是针尖刺破皮肤的锐痛,像被黄蜂狠狠蛰了一下。那是局部麻醉。短暂的刺痛过后,那块皮肤迅速变得麻木、沉重,像盖上了一块不属于自己的厚橡皮。
然而,这仅是序幕。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一个更坚硬、更粗钝的东西,带着不容抗拒的压力,抵在了那片麻木的皮肤上。然后,是缓慢而坚决的、向深处旋拧推进的力量。
那力量穿透了皮肉,穿透了麻醉的屏障,直抵骨头深处。
“呃……”一声短促的、压抑到变调的呻吟从喉咙里挤出来。
感觉无法用单纯的“痛”来形容。
那是一种深沉的、沉闷的、带着酸胀的穿透感,仿佛一根烧红的铁钎,被硬生生拧进她骨头最坚硬的核心。
每次推进,都伴随着骨头深处传来的、令人牙酸的、沉闷的“咯吱”声,那声音仿佛响在自己颅内。
手指死死抠住了检查床的边缘,指节用力到发白,身体无法控制地绷紧、微微颤抖,额角瞬间沁出冰冷的汗珠。
时间被拉得无限长。
每一秒都是酷刑。
她能感觉到那冰冷的器械在她身体里,在她的骨头上钻孔、挖掘。身体最深处的堡垒,正被无情地入侵、掏挖。
不知过了多久,那深入骨髓的碾压感终于停止了。
然后是轻微的、持续的吸吮感,伴随着一种奇异的、深沉的酸胀和空虚。
“好了。”医生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波澜。
压在腰后的沉重压力骤然消失。
顾玫像脱水的鱼,瘫软在检查床上,大口喘着气,后背的冷汗几乎浸透了薄薄的病号服。
护士在她穿刺点按上厚厚的纱布,贴上胶带固定。动作不算轻,又引得她一阵抽气。
“躺着休息半小时再动。”护士交代完,推着器械车离开。
穿刺室里只剩下她一个人。
死寂重新笼罩,只有日光灯管持续不断的低鸣。
顾玫维持着蜷缩的姿势,一动不动。
结果,会是什么?
她盯着对面墙壁上一小块剥落的墙皮,形状像一张扭曲哭泣的脸。
明明四周白得发光,却感到令人窒息的黑暗,逐渐包围了她。
她合上眼,时间在消毒水的苦味和腰后的闷痛里,缓慢地、粘稠地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