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拾完行李家当,一大早就出发了。因是搬了不少东西,车队规模不小,走不快。岑宋睡了一天,马车将将才到澹州城外几里,驿站已备好屋舍,她四下走走,在心里想好出入的路,听见谢得初叫她吃饭,转头答道:“来了!”
外头不比家里,驿站准备的饭菜大鱼大肉,荤腥油腻。两人吃得索然无味。岑宋倒了杯槐花茶,指尖搓磨下袖中药粉,端到谢浔初面前,看着他喝下去,有些心虚地捧着自己的茶喝
饭后去散步消食,她记起答应布庄掌柜的尺寸来。问府上绣娘,恐怕这一府闹腾人根本瞒不住,她得自己量量看。
“谢浔初。”
“嗯?”
她停住脚步,指了指身前的位置,“你站这里来。”
谢浔初不明所以,但听话地走过去好。岑宋伸出双手抱住他的腰,把谢浔初抱了个激灵,“怎、怎么了?”
岑宋估摸了一个尺寸,收回手、又握住谢浔初两只手腕,记下袖口的尺寸。谢浔初任她摆弄半天,接着她又去摸索他的脖颈,被谢浔初一把抓住手,满脸通红,“你这是做什么?”
“别动。”她拨开谢浔初的手,去量领口。把这些记下,又松开手,“好了,走吧。”
结果谢浔初拉起她往回走,“先回去吧。”
岑宋愣了下,问:“不是散步吗?”
他走得很快,岑宋看不见他的神色,只听见他说:“不去了。”
岑宋:“……”
得,白日宣淫。
天色已暗,她思忖着时候还早,没有说什么。
在这档子事上,起初是半推半就,后来年轻人食髓知味,秉持传宗接代的任务,谢浔初被逼去学,甚至不知道哪里搞的书来看,某日岑宋丢了东西在屋里找,不慎翻出来,还闹了个大红脸。
事毕入夜,谢浔初打着呵欠帮她擦干头发,岑宋明知故问:“困了?”
他只觉得今日格外地疲倦,只当赶路累了,“嗯。”
她说:“那便早些歇下吧,明早还要赶路。”
灯灭就寝。躺了有半个时辰,听见耳畔平稳的呼吸,她从里衣翻出来一个小小的膏盒,拧开,凑到谢浔初鼻尖。茶里下药还是不够安心,得再用一次迷香。
估摸着差不多了,她小心翼翼地作翻身状滚出谢浔初的手臂,做贼似的爬下床穿衣服。夜行黑衣轻便隐蔽,穿好翻窗出去,温杳已经在墙头静候多时。
他把马缰递给岑宋,“人已经到了。”
“到了?那就快过去吧。”她攀上马,握紧缰绳,“尽快。”
由澹州出发,走小道一路疾驰。冬夜的寒风中飘着少许雪花,脸颊冰凉,树影匆匆,到野外一处残庙前停下。一众隐卫黑衣黑面,死死围着这座残屋。
岑宋下马,径直走过去。守在门前的隐卫之首让出一道来,冲她行礼:“殿下。”岑宋点点头,推开门。温杳跟着她走进去,闻见浓重的血腥气味。
赵程商同是一身黑衣,却明显能看出来浸湿了,地上血迹遍陈,墙面的神台被扫空,一个浑身鲜血的男人奄奄一息地被绑在上面。
方规砚年纪不过四十,现今像老了十岁,狼狈不堪。他虚弱地抬眼看向来人,猛地一震,不可质信。“······你······”
岑宋揭下掩面之物,平静地看着他。“本宫为什么要找你,你知道的吧?”
“你还活着······你竟然没有死!”他极度惊撼,咽喉沙哑含血,嘶声道:“应中兰救的你,是不是?!”
“何必明知故问。”
“你······赵程商,早知今日,我该在你娘身上多捅几刀!”方规砚力竭大吼道:“下贱胚子,和你娘一样下贱!”
岑宋听不下去,伸手拔了隐卫的佩刀,生砍了方规砚一只手。断肢掉下台面,血喷涌而出。男人再嘶吼不能,痛到昏厥过去。赵程商面色森寒,抬手召人:“水。”
一桶浸了冰的水泼下去,方规砚又醒来。他颤着身子,既痛又冷,齿列发抖。大概是人之将死,他突然说:“五公主,你不知道吧?长公主没死,她还活得好好的。”
岑宋睁大了眼睛,不说话。方规砚又继续说:“她在皇宫里,住着她曾经用来静心写字的阁子······承宠不断,已经生了两个皇子了。”
岑宋如坠冰窟。
好半天,她找不回自己的声音,嘶哑道:“······撒谎。”
“我有没有撒谎,你打听就会清楚······长公主年轻貌美,陛下欢心得很,命人日夜侍候着,不许有半分闪失······”他大笑起来,“长公主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而你父亲的头颅还挂在岑氏列祖列宗的牌前!城破那日,你母亲不堪受辱,撞死在宫柱上,太子的胸前插着羽箭,亲眼看着征军砍下你父亲的头,你的随侍丫头套上你的衣服想冒充你顶死,被火烧成了焦灰,那孩子也才七岁。”
温香看见岑宋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面似平静无波,手里握的刀却在抖。
她抬起手,一刀刺进方规砚的腹中,又抽出来,再一刀入腹。令人悚然的利器入肉声音一下接一下,方规砚呕血不止,赵程商无动于衷地站在旁边,看岑宋一刀一刀把方规砚捅得不成人形,直到她抖着手丢掉刀,往后趔趄几步才伸手扶住她。
“你娘···是什么人?”
灯光昏暗,逆着光看不清赵程商的脸,只听见他说:“汾阳长公主。我是你的堂兄。”
汾阳?岑宋恍然想起来,那个下嫁以后再无音讯的姑母,居然和赵氏有私?
像是猜到她在想什么,赵程商打消了她的疑问。“不是私通。她下嫁以后过得不好,是赵氏的那个人侮辱了她。赵氏正妻,是方规砚的族亲。”
他是□□所生的孩子,家门衰落以后,自然被膝下无子的赵家主接了回去。
岑宋沉默,又问:“我长姐,是真的吗?”
良久,赵程商点了点头。
回程由隐卫护送,岑宋骑在马上沉默不语,温杳不敢说话,默默跟在她身边。隐卫是方才在门前同她行礼的那个,他轻声道:“殿下。”
岑宋转过头,眼睛红得可怕。
此人以黑纱覆面,只露出半张脸,从眉眼看,是个俊朗的男子。他说:“往事已去,殿下要保重。”
她没回答,直到澹州城前,温杳不安道:“姎姎姐,你哭了?”
岑宋安静地摇摇头。
这一趟花了很长时间,她回到房中时已经近要天明,星座稀疏。她才躺下一会儿,谢浔初就醒了,他睁眼先找岑宋,却看见岑宋红着眼睛发呆。
“怎么了?”他忙坐起来,伸手抱岑宋,“哪里不舒服?还是做噩梦了?”岑宋扭头看他,眨动眼睛,泪珠断线般掉下来。“我想我爹娘了。”
十二年,十二个冬天过去了,那一日严寒留下的疮还结在身上,无论如何都长不好。
如果岑度雪真的在宫里,如方规砚所说的那样不见天日,甚至要为池宪玉生孩子——那比杀了她还要痛苦。岑度雪温柔又寡言,向来宠溺弟弟妹妹,读过很多书,有一个两情相悦的少年,订下过婚约。
岑度雪当年才十三岁,那少年是相府世子徐聆,也才十五岁,抄家充奴。同在太学念书的几个伙伴也销声匿迹,不知死活。
她突然搂住谢浔初的脖子放声大哭,“他们全都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可我也很害怕啊——”
谢浔初打小没见过女孩哭,手忙脚乱只知道搂着她拍背抚头揉耳朵,火急火燎的,半天岑宋终于转大哭为抽泣,他才敢松开手捧住她的脸,小心翼翼地哄道:“那你想回本家看看吗?
”
岑宋更伤心,哇地又哭:“回不去了——”
谢浔初:“???”
他想扇自己一耳光。又着急忙慌地这哄那哄,云竹闻声而来,大怒:“二少欺负少夫人!我要告诉夫人!阿兰拿纸笔来,我这就写信!”谢浔初崩溃:“你添什么乱啊!”
云竹来抢岑宋,谢浔初自然不依,死搂不撒手,岑宋一只手在云竹手里,身子又被谢浔初牢牢抱着,姿态相当诡异,然后她就笑了,被自己蠢笑的。
见她不哭了,两人都松了口气。岑宋从谢浔初身上下来,然后猝不及防地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啊嚏——”
“少夫人着凉了,夜里受风,是寒症。”
捋着白胡子的大夫收回手,提起狼毫笔开处方,“夫人似乎有些郁结之症。”
岑宋躺在榻上,被子盖了两床。谢浔初坐在一边,忙问:“郁结之症?
“有些年头了。夫人平日可有消沉之态?”
谢浔初回想岑宋对他拳打脚踢的样子,摇头。
大夫看了一眼熟睡的岑宋,轻声道:“许是曾经有什么心结。这样的心结若不设法去开解,恐怕会有一日愈演愈烈,以至于轻生。夫人可能平日里过得不快乐,只不过总藏着掖着。”
看着他一副没听明白的样,大夫心一狠,拍桌道:“就是夫人可能……可能会离家出走的那样严重!”
谢浔初如遭雷劈。
她会离家出走,甚至是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