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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岑宋这一病,行程就不得不拖延几日。谢浔初一边照顾她,一边还要抓住天天嚷嚷着要给谢夫人写信的云竹。温杳好不容易找到时机潜进来,岑宋坐在榻上咳嗽,怕太大声了把人引进来,捂着嘴咳得脸色涨红。

    “姎姎姐,”他忙倒了半杯温水来,替她拍背,迅速道:“我想问你,要不要去劫长公主。

    “······不。”她缓过气来,无力地摇摇头,“不能劫,也不要打听。他宪玉没有藏她,反而大大方方地将人关在阁子里,是在引出要救她的人。

    “那试试和她通信呢?不让出来,总要有宫人进去吧,我可以扮成宫人······”

    岑宋仍然是摇头,“宫里不比城外。”

    温杳自小在应家的外宅里,是个不折不扣的武痴。应中兰大概没料到这孩子会这么能打,留了他来帮衬应明竹和岑宋,作暗卫。

    应中兰胆大包天。温杳十二岁的时候,她让他自己潜入京城禁军的冠军营去偷兵符,结果温杳轻飘飘地揣了兵符出来,自豪地说自己跑出三里了他们才发现。然后应中兰拿出一块黑纱给他,“把脸蒙上,兵符放回去。”

    温杳脸都绿了,再回来一身伤,但面纱没掉。

    一人可当百万师。但即便如此,岑宋也放心不下,她总一种害怕——温杳如果失去隐匿的身份,一定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暗卫半生都会是暗卫,出入腌臜见不得光的各种地方,性命之忧永远不会消失。

    他们把温杳当家人,不可能让他以身犯险。

    “我再好好想想,事己至此,她还活着已是万幸,不能急······”岑宋捧着温水,垂眸思考。半晌,道:“只有等。等谢浔初在秦陵扎根,我才能在那弄个安全的据点。”

    “可那需要至少好几年。”

    “十年都等过来了,长姐不会寻死的,她也会设法搅得宫内不安生。池宪玉若想关她一辈子,不如先考虑自己还有多少年好活。”她说:“温杳,我不放心你去,再等几年,等你长大一些。”

    温杳比她小几个月,打小跟着她,应明竹带他们一起玩的。八年相依为命,即便清楚温杳有多精于武道,她也不愿意让他一个人去。

    “我打点打点,至少送个话给长公主吧。”温杳坚持道,“都十年了,池宪玉想必不会那么严加把守。姨姨姐,你相信长公主,但也要给她一点希望。”

    半晌,岑宋叹了口气,“拿纸笔来。”

    “那荷色阁里是什么人?”

    “你不知道?是个没有位分的女人,但很得宠。只是,这么些年,从没见她出来过。”冬夜的荷塘空得只有残枝枯叶,临水地冷,扫雪的宫人不愿意来,因此殿前厚厚积了一层雪,足迹寥寥。

    “没有位分?我看每回送去的东西足有贵妃的位制,那人为何没有位分?”

    “嘘——我告诉你吧。那是旧皇族的长公主,皇城破时寻死未成,让陛下拦下来,纳入后宫了。”

    “这样受宠,想必容貌不俗······可惜看不见。”

    殿内没有点灯,银霜碳无声地烧着散出淡香。岑度雪坐在窗下,一手支着下颌,呆呆地看廊下的鹅毛大雪。夜风呼啸,风中交杂一点微弱的箫声。

    靠在墙下守夜的小宫女小声道:“那个太监又在角楼吹箫了。我上次见过,长得特别俊。”

    “再俊还不是个臭太监?”

    “那又怎样?我就觉得他俊啊,又高又俊,说话声音也好听······要是个男人就好了,比皇子还要有几分气度。”

    宫灯照来,一行宫人端了药羹来,岑度雪头也不回。淡声道:“放那吧。”

    为首的宫女恭恭敬敬道:“陛下吩咐过了,还请夫人喝完,否则奴婢们不好交差。”

    她回过头来,安静地看了一眼,伸手端过那碗药。“你很面生。”

    “如云姑姑今日回家探亲了,奴婢替她给娘娘送药。”她微笑着放下红木托盘,替她点了灯。

    岑度雪没什么反应,几口喝完了那一碗药,放回盘中。“好了,回去吧。”

    “是。灯有些亮眼,夫人若觉不适,请挑短些吧。”

    人退了出去。岑度雪想把灯吹了,却看见灯座下压了一张叠成小片的字条。她愣了下,拿起那张纸条,打开,心如擂鼓。

    “姎姎安好,切要保重。”

    很小很小的一张纸条,小到不足手指大,仅仅八个字。岑度雪泪如雨下。

    她反复看那张纸,捏得皱了,好半天才扔进灯罩里烧掉,手指擦着衣袖。不断地擦眼泪。十年深居,她厌恶宫中的一切,从未踏出过荷色阁。

    最初那夜,她在大火中抱着两个孩子,交给谢墨,又让张雪影翻出宫墙,带着金银细软逃走。看着征军烧杀抢掠,残忍地入主皇城,她举起了剑,在母亲吊死的白绫下挥剑自刎。

    变数是池宪玉,他强行命人救治割开脖颈的岑度雪。留命一条,徒增痛苦。十五岁开始。囚于荷色阁。生下了一个孩子,屈辱地忍耐到攒够了足以自杀的药物,欲死之际。她看见了徐聆——本来已经不在京城的心上人为了她隐姓埋名来扮成宦官,确认她还好好的。他们鲜少会过面,难能说上话。十年来徐聆只能在夜里登上角楼,吹几曲箫给她听。

    池宪玉关了她五年以后,曾想让她出来,在宫内过寻常妃子的生活,岑度雪拒绝了他,冷笑道:“我不是你的宫妃,是大宋亡遗的俘虏。”

    池宪玉却说,你是我的妻子。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被特别对待,连死都做不到。旁人说池宪玉钟情贵妃才格外喜爱她,岑度雪知道不是,可究竟是什么,也不知道池宪玉执着什么。

    岑度雪最想念五妹,想念从前在太学的时候,徐聆坐在她后面,五妹坐在身边,前面是镇国公的次子叶茉楠,他们四个总是一起走,形影不离。五妹扎着羊角辫,叶茉楠喜欢去戳,两个人绕着打架,徐聆在中间无动于衷。

    她所珍视的一切都被毁了,靠每日和徐聆知道彼此的存在而过活,一个忍辱负重,一个卑躬屈膝,她以为日子不会再有变数了。这张字条,岑度雪等了十年。

    岑宋担心事数有变,只写了极短的话,温杳威胁了轮班的掌事宫女,尝试递出去一张字条,竟也可行。

    “皇帝亲命的掌事如云每三个月会有一日不在,下一次,你就可以写一封信了,只不过长公主不一定能回。”

    岑宋为了拖延时间,硬是病了有半个月,自己大敞外袍吹风,冻得瑟瑟发抖、躺床上裹着被子点了下头,“好。那过三个月你再去一趟。”

    她又想打喷嚏,忙摆手叫温杳闪人。温杳一走,岑宋就忍不住咳嗽,云竹在外面隐约听见声响,推门而入,“少夫人!”

    岑宋心有愧疚,狼狈地灌热水喝,又咳个不停,像要把肺都咳出来。云竹赶忙给她顺气,焦急道:“要不还是不去了,一出门就受凉,叫人忧心。”

    她摇摇头,“不要紧。”

    “二少早就骑马回京找大夫了。估计快回来了,您捂好些,我再拿个手炉来。”她又去忙活。

    岑宋这下真的愧疚到心底里了。这段日子她夜里老咳得睡不好,谢浔初总是在她刚咳起来时就去倒水拿药,睡觉也紧紧捂着她,半个月下来她一动他就醒,白天老能看见谢浔初眼睑微青。

    院门一开,谢浔初的声音就传进来了:“我夫人打小身子不太好,您给看看要怎么调理。”

    大夫一进来,岑宋傻了。谢浔初找来的竟然是太医院当年告老还乡的太医,还是她祖师爷——应中兰的师爷,岳峥。

    岳峥年逾古稀,但身骨健朗,嗓门大。他打量岑宋一番,说:“你小子倒是讨了个顶俊的媳妇,这孩子面相看着不像身子弱的啊。”

    谢浔初说:“她小的时候遇过寒,您把把脉就知道了。”

    岑宋忙问好:“岳老,有劳了。”

    岳峥坐下来替她把脉,越把眉头越拧。岑宋有点心惊肉跳的,不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

    良久,他放下手,神色不悦道:“谢浔初,你管这叫遇过寒?她是在冰窖里睡了两年吧!”

    岑宋:“!!!”

    谢浔初倒是不知道这事,诧异道:“怎么说?”

    “你身子底子相当好,想必从小过的不错。但这样寒凉的脉象得是生冻个不少于半年才会落下的病根。往后子嗣不易,月事疼痛难忍。”岳峥道。“是什么事?”

    岑宋被谢浔初盯得浑身发毛,斟酌道:“······我七岁时不慎坠过湖,染过好几回风寒时疫,八岁出门玩雪跑丢了,冻了很久才找回去,冬天里总是穿衣少了又去水边玩······”

    岳峥险些惊掉下巴:“你这孩子,冰娃啊?”

    她心虚极了,“那您看······怎么调?”

    “你这些年找的哪个大夫开的药?”

    “我师父,应中兰。”

    岳峥露出了然的神色,“应中兰啊。她把你治得相当不错了,能做到这样,已经是尽心尽力。”

    岑宋点点头,“师父说,她不能治好我,只能靠我自己。”

    “她说的没错。”老头子低头写方子,“我写两张方子,一张你的,一张谢浔初的。

    谢浔初:“?为什么我也有?”

    “你老婆调理身体,你当然也要调理。”岳峥写完药方,潇洒推出去,“按这方子,一日两服,先吃半年。

    岑宋凑过去看谢浔初的那张,瞪大眼睛,小脸涨得通红,“黄芪丹参就罢了,怎么还有鹿茸?!”

    “你们两口子一看就阳盛阴衰,让谢浔初多给你补补不就好了吗?”他口无遮拦道:“这么大个姑娘了,关乎身子的事不要扭扭捏捏,知道没有?”

    岑宋后退一步。谢浔初捡起两张药方叠好,郑重地收进怀中,“知道知道,辛苦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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