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架停在云枫浦外的浅河边。渡船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架起一座薄桥。岑宋诧异,却没说什么,神色无异地往前走。谢浔初打量着大片火烧般的枫林,中肯道:“云枫浦的夜想必除了虫子都很惬意。”
“喜欢你来住。”她凉飕飕说:“应家老宅大得很,代代住在这里,哪个房死过人,哪口井藏了尸,通通看运气了。”
谢浔初喝喝两声:“不做亏心事便不怕鬼敲门。”
进云枫浦的路那么长一条,云竹听他们互相讥讽了一路,满头雾水。
啊???
主宅已经来不少客人了,赵玉祯站在院中来往招呼,身边陪着个同她几分相似的少女,应当是赵二小姐赵惊枝。岑宋去打了个招呼,谢浔初像随从似的追在她后面挨个问好,又跟着她往里院走。
主宅到里院有一路的花树,好几个客人在这里赏花,岑宋一边走一边笑着问好,脸都要笑僵了。走到尽头,她才松了神情,结果拐角又走来一个人。
池敏茵。
怕什么来什么。
谢浔初缓慢挪到岑宋背后。岑宋不得不重新捏起一个得体的微笑:“公主殿下。”
池敏茵心不在焉地点了下头,目光望向谢浔初,满是一种伤感和忧愁。
岑宋:“。”
她目不斜视地往前走,谢浔初忙不迭跟上去,走出一段路才说:“太吓人了。”
“没出息,公主有什么好怕的?”
“公主是没什么好怕的,无孔不入无处不在的公主就很可怕了。”
岑宋感慨:“那你魅力蛮大的。”
谢浔初一幅吃到苍蝇的表情,“能好好说话吗?”
显然不能。
走到岑宋的闺院,她打开房门,里面还是走时的模样。岑宋的东西总是喜欢乱放,但松月时常来捡拾整理,走之后大概也每日叫人来打扫。
谢浔初闻见一种暖香,是房内经年常用的熏香味道。不知道为什么有些熟悉,仿佛在哪里闻见过。
“这是什么香?”
岑宋正找东西,闻言随口答道:“小时候调的,一种静心清火的香,加有檀香。”
出口才想起来,这个“小时候”指的是四岁。父亲母亲都喜欢这个香味,殿中都留有一些,太子的东宫也一直用这种熏香。谢浔初如果进过宫,大概闻过。
“你要带一些回去用吗?毕竟从小就用。”谢浔初建议。
“不了。”岑宋因为这个香又心惊肉跳了一回,“也没那么依赖它······我去取东西了,你在这里等我。架上有书,我去一会儿就回来。”
她不紧不慢出去了,朝时常坐的梧桐树走,途间穿了小路,避开来人,只不过比大路慢一点。
这棵树上的小台子是应明竹修的,当时岑宋才九岁,身体都没养好,难走路。应明竹鼓捣了好些日子,从地面开始打木阶,紧扣树干。一阶一阶环绕而上,在这棵老树中间生砌了个台子,可供三四个人同坐。
他把岑宋背上去,带把小椅。坐在这里可以看见云枫浦远处的路和遥遥的京城,是岑宋和应明竹的秘密营地。
温杳把金针放在这里了,还另放了一封书信用石头压住,一看就是应明竹的字迹。岑宋一阵惊喜。难为温杳一天一夜在京城和通州来回一趟,还带了信。
“姎姎见字如面。我在通州一切都好,桌司事务繁多,平日忙碌,故而今日才能写信给你。听温杳所述,你已嫁入谢府,我很担心你会受委屈,却不能留在上京。明年二月我随按察使回京述职,届时设法另谋京官。通州有良锦美缎,翠玉碧翡,待明年一定带来给你。望姨姨保重身体,不必挂心哥哥。”
纸末画了只蝴蝶,岑宋看完,长长叹了口气。应明竹实在是个报喜不报忧的,还想着给她带礼物,
看完,把信叠好塞进衣袋里揣着。岑宋的左脚已经踩着下去的木阶了,却听见一声低低啜泣。
“真的没有余地了吗?真的······讨厌我吗?”
岑宋:“?”
她后退一步,蹲下来努力听发生了什么。“你的妻子叫应雪央是吗?真漂亮,我还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姑娘……是不是我不够好看,你都不愿意看看我。”
岑宋:啊???
她姿态不雅地探出头看,震撼地发现声音的主人是池敏茵,对面是谢浔初。
“不,殿下会找到更好的驸马。”谢浔初后退一大步,态度极其诚恳。“并不是殿下不好看,也不是因为微臣的妻子容貌出众,只是因为微臣只把殿下当作敬重的公主,不敢高攀。天下配得上殿下的男子,陛下和皇后娘娘会亲自挑选。”
池敏茵大概已经伤透了心,眼泪不断,谢浔初非常尴尬,并且看得出来非常想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孤男寡女小树林,传出去叫人怎么想!
“我知道了。”她抽泣道:“谢浔初,······能抱我一下吗?一下就好。”
谢浔初十分为难,犹豫怎么委婉地拒绝。头顶细密的梧桐叶上忽地发出咔嚓一声,一个人从天而降,准确无误地砸在谢浔初身上。
岑宋发誓再也不在高处偷听八卦以及一定要打死温杳这个缺心眼的。如果不是温杳爱把刀插在台板上,岑宋蹲在那里就不会压断木板,然后砸到谢浔初头上!!!
池敏茵呆了,岑宋狼狈地发现自己差不多算是趴在了谢浔初身上,想死的心都有了。谢浔初差点被砸去半条命,毕竟岑宋个子高。如果寻常女子只有谢浔初下颌高。那么岑宋就有他的鼻尖高了。
受到巨大冲击的谢浔初定睛一看,居然是岑宋······一瞬之内他只有一种魂飞魄散的感觉,早知道死也不顾及池敏茵脸面跟她来这里了,被抓了个正着!!!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惊恐起来:不会刚成亲就要和离吧?!
池敏茵窘迫极了,眼泪也不掉了,小脸通红地说了句抱歉,转身逃离现场!
谢浔初更心碎了,如果不是大不敬,他真的会抓住池敏茵让她跟岑宋解释他们毛事都没有。
岑宋郁卒,自己偷听八卦,听的还是公主的八卦。以及谢浔初会不会撕毁无形的井水不犯河水条约弄死她。
两个人沉默地爬起来,拍灰,理衣。
“······”
岑宋干巴巴道:“今日······”
“今日是我的不对。我不该同别的女子到偏僻狭窄的地方来,不该成亲了还没清理完自己的事,更不该瞒着你。”谢浔初心一横打算直面风暴。“你打我骂我都没意见。”
风暴:“?”
岑宋是一个非常会从善如流的人。于是她说:“没有下次了。”
谢浔初背都绷直了:“不会有下次!”
岑宋转身就走,谢浔初又跟在她后面当随从了。
虽然刚成婚就提要求不太恰当,但岑宋实在挂心应明竹,便说:“我二哥在通州的臬司做事,我担心他遭人算计。能不能拜托你帮我向按察使大人请求一下,照拂我哥哥些许?”
谢浔初觉得这事芝麻大点,刚想说让她自己随口提一下就成。转念一想,她大概还是十分的拘谨,恭恭敬敬地连父亲都不称。
“回去我会同父亲说的。不过,你二哥为何不留在上京,反而要到通州去?”
她不假思索:“自然是应明琅从中作梗。不过我二哥还不完全知晓应明琅的作为,我怕他头脑一热就跟应明琅拼了。”
谢浔初道:“你才及笄一年。应明琅看着你长大,倒是半点不知羞耻。”
后又发觉,岑宋的样貌,大概少有人不被惊艳吧。可他偏生又觉得眼熟,总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岑宋如果知道他在想什么,一定会连夜打包行李跑掉。
客人已经来齐,男女宾分座而宴。岑宋没有相熟的女子,该吃吃该喝喝,听一听邻边的八卦。结果听着听着,八卦就到自己身上了。
“你们知道应雪央吗?倒霉催的姑娘,嫁给谢二了。”“天啊,我知道。四公主不是要下嫁给谢二吗,她会不会被使绊子啊?”
“不好说。我夫君说谢二这亲结得不情不愿的,还讲要纳上好几个妾。这应雪央有谁熟吗?”
岑宋心说,我熟。
“我舅母来过云枫浦。那应雪央打小是个美人胚子,肤白似雪,柳叶眉,琼瑶鼻,常穿青衣,眼睛又大又水灵——”
岑宋低头拣瓜子吃,咔咔磕个不停,听着听着声音没了,抬头看才发现人家全盯着她看。青衣,美人,叶状玉,身后的丫头衣服还绣了谢家的徽纹,只有刚过门的应雪央了。
大概她们也觉着尴尬,不约而同挪开视线,吃吃喝喝,生硬地讨论一些诸如“今日天气不错”的废话。
岑宋喝了口茶润嗓,然后说:“我很倒霉吗?”
姑娘们八卦之火重燃,顿时七嘴八舌开了。
“这还不倒霉!谢二有没有甩你脸色?有没有为难你?”
“你肤色好白啊,平日都吃什么?”
“今日四殿下也来了。你碰见没有?”
“没有为难啊,”她莫名奇妙地回答,“平日没什么特别的饮食,四殿下我也碰见了,她性子挺平和的。”
大家一脸不信,但是又颇想亲近点岑宋,毕竟谢家和应家都是数一数二的门楣。云竹看她有点应接不暇,出声道:“少夫人,应夫人好停正寻你。”
岑宋抬头看,恰巧同赵玉祯对上视线。后者温和地对她招了下手,似乎有什么要紧事。
她道了句失陪,起身走过去。赵玉祯领她进了主宅,温声道:“雪央,我大哥有些事要同你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