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男子问：“你今年几岁？”
小影回答道：“十二。”
黑衣男子说：“你暂时陪她一起练功，学一些招式傍身。等你年满十四……”
小影倒抽气，打断黑衣人的话：“等我年满十四，你们就要把我卖入青楼？！”
黑衣男子脸上没有半点情绪，既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只是冷冷地说：“我们不做买卖女子的勾当。”
小影疑惑地看向丫头。
丫头伸出小小的手指，举高高地指着黑衣男子，大声说：“你说谎！我亲眼看见你把那些姐姐送到青楼的！”
黑衣男子无视丫头的指控，目无表情地看着小影，用低沉的声音说：“我们从不强人所难。如果你想走，现在就能走。但是！如果你选择留下来，你这辈子都必须忠于我们。”
丫头双手拉着小影的手臂，“走！必须走！”
“丫头……”小影扭头看着丫头，“你为何留下？”
“啊？”丫头怔了怔，耸拉下肩膀，怯生生地说：“他们说……如果我留下来，就有机会见到我的爹娘。”
“原来如此……”小影若有所思地点头，“见到爹娘之后……你就会离开吗？”
“应该……”丫头瞟了一眼黑衣男子，撅了噘嘴，“不能离开。”
“我留下。”小影突然坚定地说。
“啊？！”
丫头本就圆圆的眼珠瞪得更圆了。
丫头虽然怂恿小影离开，但是……小影说要留下……丫头心底是欣喜的。
丫头藏起欣喜，好心劝慰：“你要好好考虑清楚！他们……”丫头用眼睛扫了一眼黑衣男子，“不是好人！如果你真的留下……将来怕是要后悔的！”
“留下，是我唯一的活路。”
“你确定？”
“确定。”
丫头用力嗤了一口气，扭头看着黑衣男子，奶凶奶凶地说：“你听见了吗？她说要留下！既然她选择留下，她就是我们的人了！最重要的是……你赶紧去厨房把她那份饭菜端过来！肚子饿了！”
他们心中明白——
不是小影饿了，是丫头饿了。
丫头把她的餐食都让给小影了，哪能不饿？
那是一个极为偏僻的小镇。
小镇的冬季，到处充斥蓝幽幽的寒意。
四处冷气袭人。
她们天还未大亮便得在冷风之中练功。
每次练完功。
她们都会累得心脏刺痛地躺在地上。
嘴里吐出一团又一团微蓝的烟雾，浑身肌肉疲累得一下又一下地抽着直痉挛。
熬过冬天。
仍是萧条的小镇开满了蒲公英。
飘散的蒲公英携着春夏的闷热，跌宕缭绕，调皮地钻进丫头与小影的鼻孔……她们累极躺在地上，就连揉鼻子的力气都没有。
仿佛。
只是一个眨眼。
跌宕的蒲公英变成一片飘零的落叶，接着是漫天遍野灿然生辉的黄叶。
黄叶落尽。
又是初雪。
流年似水。
眨眼就是一年又一年，两年时间就此过去。
丫头还是丫头。
小影却已是亭亭玉立的小姑娘。
那夜。
“我明日要暂时离开了。”小影突然对丫头。
“什么？！”丫头嘴里的鸡腿掉在地上，“你要去哪里？”
“封陵城。”
“他们指派你去封陵城？！”
“是的。”
“他们要你做什么？！”
“你亲自问他们，或许更为妥当。”两年时间，不长不短，足以让小影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
“危险吗？”丫头满脸紧张。
“收集一些情报罢了。”小影努力掩饰心中的紧张。
小影只在这里待了两年，学了两年武功与一些小技巧。天资一般的她顶多只能保护自身。如果是危险的任务，他们应该不会派她去。
丫头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稚嫩的脸庞厚厚覆盖着担忧，不见半点小孩该有的天真与无邪。
第二天。
小影离开了。
没有跟丫头告别。
在他们的安排下，小影与彼时还是翩翩少年郎的卓渊相遇，成功进入卓府……
这些都在他们的计划之中。
多年过去。
小影对卓渊动了真情。
这并不在他们的计划之中，却也在他们的意料之内。
反正。
他们只要求小影从彼时还是相国大人的卓江楼身旁收集一些情报。纵使小影对卓渊动了真情，只要小影继续给他们提供情报便可。
直到那日。
他们从别处听到消息——
有人要栽赃卓家，诬陷卓家勾结北疆长胜君谋反。
他们当即召来小影，将此事告知小影。
小影得知此消息后立马跑回卓府……
太迟了。
小影眼睁睁看着官兵将卓府上上下下全部带走……
看到卓渊之时。
小影冲动地冲出去……
丫头突然出现，拉住了小影。
纵使小影冲出去也无补于事。
忍。
必须忍。
小不忍则乱大谋。
小影握紧双手，眼睁睁看着卓渊的身影在眼前消失……
她跟随丫头，离开了封陵城。
回到小镇。
小影跟大部分姑娘一样，被指派到青楼。
练武那两年没能让小影成为武林高手，武功功底却为小影的舞姿多添了几分弱质女子少有的柔韧。
柔中带刚。
美艳绝伦。
小影凭着出众的美貌与出色的舞技，成为了风头一时无两的花魁。
无数公子哥儿达官贵人为了一亲香泽，不惜挥金如土。
夜风吹拂。
青楼檐下一字排开的红灯笼如同波浪翻滚。
灯笼照在小影的背上，逆着火光，让人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红艳艳的浓厚火光，夜夜如斯笼罩小影绝美又凌乱的身心。浓艳的灯笼看在小影眼中却是守孝般阴惨惨的白灯笼，倒映着她的满身憔悴。
红颜，大多命如纸薄。
面对数之不尽的金钱与爱慕，小影始终守身如玉。
小影越是守身如玉，男人越是趋之若鹜。男人夜夜与小影饮酒畅谈，却始终得不到小影的身体。饮酒畅谈过后，男人便向其他姑娘寻找慰藉——青楼本就是男人寻找片刻慰藉的欢场。
贪婪地享受□□愉。
通宵达旦。
浑忘东方之既白。
长此以往。
小影竟因此得到不少姑娘的信任与依赖。
丫头长大一些。
小影便把丫头带在身边，让丫头在厨房里面烧火。
日月如梭。
虽然小影从未完整说过她跟卓渊之间的故事，丫头却从小影偶尔提起的点滴片段之中、拼凑出小影与卓渊之间刻骨铭心的爱。
小影一直隐忍。
既是为了报答他们的救命之恩，也是在伺机为卓渊一家复仇。
再次踏入封陵城。
丫头看见小影的双手一直在颤抖。
在沉鱼落雁重遇卓渊之时。
丫头看见小影瞬间红了眼眶……
……
……
月影已斜。
该是深夜时分。
不知何时飘起小雨。
周遭一切融入薄薄却又沉沉的雾水之中，天地之间到处都是灰色的濡湿之景。
他们在水烟迷雾之中，浑然忘记时间之流。
那么多的回忆，如同灰暗的小鱼在浅水之间飞快掠过，又如幻象携着感伤不断冒出。
落薰内心酸酸的胀胀的，却一滴眼泪都没有掉下来。
卓渊睁着死了一般的眼眸往上看，默默流泪。并非嚎啕大哭，而是无声地双泪长流。
这么多年。
浮影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浮影与他之间的点点与滴滴，都化作最深刻的回忆，留存在他的身体里面，一如血液在他的体内奔流。
他爱她。
他却又恨她。
爱恨交缠。
刻骨铭心的爱恨日日夜夜强烈地撞击着他的心扉。
他夜不能寐。
他总是想起她，他却又痛恨自己总是想起她。他强迫自己恨她，却又矛盾地更加爱她。
他恨她背叛。
他却更恨自己深爱背叛自己的女人。
听了落薰的话。
卓渊尽管心如刀割，却又像是被残酷地治愈着一般……
浮影从未负他。
浮影深爱着他。
他错怪了浮影。
他恨错了浮影。
他爱她。
他深深地爱着她。
尽管她已经死去，他也永远不会停止爱她。
卓渊抬手，痛苦地捂住被撕成碎片的心脏，沙哑着声音问：“为何……她不把这些告诉我？”
“我不知道。”落薰摇头，“或许是‘他们’不希望节外生枝。”
“‘他们’是谁？”卓渊抬起眼眸，“你又是谁？”
“我……”落薰用袖口掩了掩嘴巴，像是要把话吞回肚子里，“我是丫头。”
“你们到底在搞什么勾当？”
“我……”
落薰轻叹声。
“我来这里，不是为了跟你解释这些的。”落薰幽幽看着卓渊，“我来这里，只是想要告诉你……小影希望你好好地活下去。”
“可是……”卓渊不禁啜泣，“她死了。”
“她死了，你却不能死。”
“可是……”
“小影还未做完的事情，你需得替小影完成。诸如，还你们卓家清白。诸如，为小影报仇。”落薰蹲下身看卓渊，仿佛卓渊是一只易怒却又脆弱的小动物，落薰正试着把卓渊哄出藏身的洞穴，“等一切清算完毕，你再寻死也不迟。”
爱和恨。
希望和悲伤。
都是人活下去的一缕光。
卓渊闭上眼睛，沉重地点了点头。
落薰伸长手，用力拍了拍卓渊的肩膀。
“回去吧。”落薰说。
“我想再待一会儿。”卓渊补了一句，“独自一人。”
落薰暗自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站起身。
飘飞的细雨，漫天萦绕。
转身。
落薰脚下仿佛是被雨水与泪水浸透的湿润棉花，虚虚的，浮浮的……
才走几步。
她就看见一抹熟悉的身影——慕晚潇。
慕晚潇站在夜雨之间，盈盈雨丝挂在他的身上，泛起一团团晶莹的光芒。
她莫名地定在原地。
他沉默地大步走向她。
对视。
许久。
雨逐渐停下。
落薰看着慕晚潇的眼睛，说：“无论你相信与否……我没有将你的事情告诉任何人，我也不打算这样做。”
“对不起。”慕晚潇突然开口。
“对不起？”落薰微微皱起眉头，眼中满是疑惑——是她听错了吗？
“对不起。”慕晚潇凝视落薰，“我应该信任你。”
落薰紧绷的身体逐渐软化，就连紧皱的眉头都不自觉地舒展开来。
“我……我也不应该对你诸多隐瞒。”落薰吁了一口气，“假以时日，我一定会将一切都告诉你。”
“嗯。”慕晚潇很轻地拉起落薰的手，“我们回去吧。”
“回去哪里？”
“王爷府。”
“我不会跟你回去的。”落薰猛然抽回手，“如果我跟你回王爷府，你又会把我软禁起来的！”
“不会。”慕晚潇把落薰拉进她的怀中，“我相信你。所以……我不会再软禁你，我也不会再做任何让你不高兴的事情。”
“真的吗？”
“嗯。”
“如果我明日要去沉鱼落雁，你会阻挠我吗？”
“这个……”
“浮影不在，沉鱼落雁的姑娘们都失了方寸。我想陪姑娘们度过这段艰难的日子，如此而已。”
“我明白了。”
“可以吗？”
“……可以。”慕晚潇垂目看着怀中的落薰，“我答应你了。如此一来，你可以跟我回去了吗？”
“不会是陷阱吧？”落薰挑眉，警惕地瞪着慕晚潇。
“你我心里都明白……”慕晚潇无奈地笑了笑，“如果你立心要走……王爷府根本困不住你。”
所以。
过去数日，并非慕晚潇真有本事把落薰软禁在王爷府，而是落薰为了安抚慕晚潇、听话地乖乖待在王爷府罢了。
落薰又是生气又是撒娇地，用力捏了好几下慕晚潇。
慕晚潇一把将落薰横抱起来，大步往马车的方向走。
落薰任由慕晚潇抱着。
内心复杂无比。
落薰却清晰地明白——她不想再跟慕晚潇闹别扭，她想要珍惜跟慕晚潇在一起的每一刻。
想到这里。
落薰枕着慕晚潇的胸膛，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心脏，揪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