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一角。
鎏金香炉里面,“安宁香”默默燃着。
青烟缭绕。
不浓不淡的香气阴冷地钻进他们的骨头,掏蚀他们体内仅余的气力。他们试图站起身,却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
容鸢不紧不慢地走到香炉前。
从宽大的袖间拿出一个白玉小瓶,拔开木塞,用青葱似的手指轻拈着,修长的食指掸了掸瓶身,瓶子里面淡红粉末倾洒在香炉里……青烟染上一抹红,香气却变淡了。
慕晋淳等人欲抬手捂住口鼻,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唯能眼睁睁地看着容鸢。
慕晋淳浑身无力地歪坐在椅子上,嘴皮子发软地问:“小花……这是……这是……怎么了?”
容鸢极慢地走到慕晋淳身旁,俯下身,贴脸听着慕晋淳不稳的呼吸声,柔声说道:“是晋哥哥选择的。”
“到底是……怎么了?”慕晋淳越发吃力,“我……我不懂。”
“二十年前,你狠心地把我送给北疆长胜君。”容鸢落寞地笑了,笑里有一种看着远方的感觉,像是看不见眼前,“没有半点犹豫,没有半点怜惜,甚至没有为我辩解半句。今日,你却坚决为姜薇而战。你如此待我,我如何能不寒心?”
“当初……”慕晋淳无力喘气,“我是迫不得已……才把你……送给北疆长胜君的。”
“迫不得已?”容鸢的声音抽泣般颤抖,却没有流泪,“二十年前跟二十年后,有何不同?为何如今就不‘迫不得已’了?”
“小花……”
“唯一不同的是……二十年前,北疆长胜君要你交出我,或者姜薇。二十年后,北疆长胜君指定要你交出姜薇……如此而已。”
“不是这样的……”
“够了。”容鸢确确实实地感到内心深处的伤口被无情撕开,血肉模糊,“你们常说,北疆后宫是人间炼狱。你们错了,人间炼狱根本不足以形容北疆后宫。”
“我知道你受苦了……”
“你不知道。”容鸢摇头,“我受苦受难的时候,你只管在这金雕玉砌的宫殿里面,跟姜薇双宿双飞,生儿育女。我回到南域以后,你也从未跟我说一句对不起。”
“对不起……”
“没关系。”容鸢笑了,美丽又危险,如同一朵盛放在悬崖边上摇摇欲坠的花,“反正,我在你心目中,本来就是最没有关系的人。”
“不是这样的……”
慕晋淳注视容鸢,小狗般可怜的眼睛汪着泪。
容鸢抬手轻抚慕晋淳可怜的脸庞,幽幽看尽他的双眸。
她多么爱他。
她曾不分昼夜地跟他耳鬓厮磨,恨不得剧烈燃烧的爱火将他们燃为灰烬。
你中有我。
我中有你。
永不分离。
“晋哥哥。”她的双眼满载情深,“我从未忘记,我们初遇的情景。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深深地爱上了你。”
“我也是……”
“可是。你一次又一次地纵容别人伤害我。先王如此,北疆长胜君又如此。你口口声声说爱我,却从未真正地疼惜我。”
“小花,你听我解释……”
“无须解释。”倦色幽幽爬上她绝美的脸庞,“我曾在心底为你辩解,我曾给你机会,你却一次又一次地让我失望。如今,北疆长胜君再度兵临城下,生性懦弱的你竟不把姜薇交给北疆长胜君,而是为姜薇而战。相比之下……”容鸢绝望一笑,“你对我所谓的宠爱,不过是沙子砌成的假象罢了。”
“小花……”慕晋淳落下两行眼泪,“我……我是真的爱你。”
“我也爱你。”容鸢简单的一句话,深藏着万念俱灰的悲伤,“我深深地爱着你。可是,你总无情地把我的心撕碎。我爱你,我也恨你。我有多爱你,我就有多恨你。”
倒在旁边的姜薇不禁咬牙彻齿:“毒妇!”
容鸢移目看向姜薇——容鸢眼中,泛起姜薇从未见过的杀气——姜薇吓得不敢吭声,不敢喘气。
容鸢移步走到姜薇身旁,居高临下,看着姜薇,冷冷地说:“毒妇?我当然是毒妇。唯有毒妇,才能击败一百七十九个女人,逃出北疆。”
此时。
容鸢仿佛看见禹姬那张淌满鲜血的、凶狠的脸。
她杀了禹姬。
禹姬杀死的那些女人便全数算到她的头上……她用力晃了晃脑袋,眼前全是破碎的女人的脸……容鸢大口大口地喘气,抬手,紧紧捂住剧烈跳动的心脏。
姜薇心惊胆战,却只能浑身乏力地趴在原地。
容鸢接连吸了好几口大气才缓过来,蹲下身。
姜薇吓得结巴,“你……你想干什么?”
容鸢语气淡淡,“你猜,一个双手沾满鲜血的毒妇,想干什么?”
姜薇脸容抽搐,“你……你不要过来!”
容鸢淡然一笑,“当初,你们连成一气,无情地把我送给北疆长胜君。今日……该轮到你了。”
姜薇恐惧至极,欲要逃跑却又无力挣扎,脸庞憋得红肿发胀,声音更加无力地低喊:“不要……不要……放过我……放过我……”姜薇一下又一下地抽着气,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扭头,姜薇看向倒在一旁的姜万年,求救道:“爹爹……救我!”
姜万年急红了眼,一手抵着冰凉的地板,一手捂住淤堵不畅的胸口,自以为威严十足地对容鸢说:“妖女!你以为把我们药倒,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吗?哼!你无权无势,无党无派,根本无人听你的……来人!把容妃拿下!”
容鸢悠然站起身,看着姜万年。
无人回应。
容鸢冷静地说:“我等着呢。”
没有任何一个侍卫冲进大殿,更不必说把容鸢拿下。
姜万年深感不妙。
容鸢笑了,“大军在城门严阵以待。如今,王宫里里外外,都是我的人。”
姜万年嗤声道:“妖女竟然收买了侍卫!”
容鸢摇了摇头,“非也。”
姜万年苍老的脸庞不解地皱成一团。
容鸢说道:“你忘了,我是净族族长之女。”
姜万年说:“净族?净族不是被北疆长胜君灭族了吗?”
容鸢幽幽地说:“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净族族人命不该绝。”
姜万年还想说话,张大嘴巴,却一口气提不上来地咳嗽连连。
容鸢开口:“来人。”
数之不尽的黑衣人如同暗影,以惊人的速度闪现大殿。
容鸢下令:“把姜薇推到城门外。”
黑衣人当即上前,拉起姜薇。
姜薇欲要大呼大叫,却浑身无力,只能气若游丝地低喊:“放开我……放开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容鸢看着满脸泪珠的姜薇,声音如冰:“当初,我也是这般求饶的。我清楚记得,你那时候在笑。”
姜薇哀求:“放过我吧!求求你……求求你……放过我吧。”
容鸢把食指放在嘴唇前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放心吧。以我对北疆长胜君的了解,他会直接把你剁成肉酱……不会太痛苦的。”
姜薇瞪大的眼珠差点脱落,大呼救命,却无人能救她。
容鸢对黑衣人动了动手指,意思是——把姜薇拉出去。
黑衣人拖着姜薇往外走……
容鸢看着姜薇的背影,失神地喃喃:“姜薇,再也不见了。”多年的嫉恨,终于画上句点了。
姜万年看着姜薇的背影,无力锤着地板,老泪纵横。非因失去爱女,而因势力削弱。
容鸢却回目,看着姜万年说:“无须扼腕。你们很快就会在黄泉路上重遇。”
姜万年的老泪骤然凝固,怔怔地看着容鸢。
容鸢用视线扫了扫姜舷,慕苑澄……
容鸢的语气没有一丝温度,“今日,你们所有人,都得死。”
姜舷吓尿了。
慕苑澄吓傻了,吓得缩成一团,惊恐成一团。
慕晋淳伸手欲拉容鸢。
才一伸手。
慕晋淳整个人掉下了椅子,摔在了地上。
容鸢毫无悔疚,眼神坦然地看着倒在地上的慕晋淳。
慕晋淳总是清亮的眼睛泛起一丝浑浊的黄,泪流满面,用眼神哀求着容鸢。
那般深情。
如同小孩渴望地看着人世间最甜的蜜糖。
却又那般苦涩。
只因蜜糖里面掺着致命的毒药。
容鸢悄然坐在慕晋淳身旁,一如从前在花前月下、共享星月那般席地而坐,相互偎依。
“晋哥哥。”她低唤。
“小花……”慕晋淳感觉身体里面有一只疲软的妖怪、在极力吸取他的力气,“一切只是误会。我是真的……我是真的爱你……小花……给我解药吧。”
“你知道吗?”容鸢抬目看着慕晋淳,却又不是在看慕晋淳,“回到南域之后,我无时无刻都想着北疆长胜君。不是思念,是忘不掉。他就是挥之不去的烙印,刺在我的心上,横在我的脑海。我逃出了北疆,我却也永远困在了那里。”
“都过去了……”
“从未过去。”容鸢捂住心头,“我的心忘不了,我的身体也忘不了。在北疆的日子,我每天都很痛……每天都有更新鲜的痛,每天都有更痛的痛……在北疆那段炼狱般的日子,我一直都思念着你。我想再见你,哪怕只是一面。想着想着,我的身体痛,我的心更痛……”
“小花……”
“为何你那般狠心?为何你那般狠心地把我送给北疆长胜君?”许久没有落泪的容鸢竟湿了眼眶,“晋哥哥……你知道连牲口都不如的日子,有多么可怕吗?你知道被男人不分昼夜地肆意糟蹋,有多么痛苦吗?不是一个男人,是数之不尽的男人。不是一日,是一日复一日。”
容鸢的眼泪滴在地上。
地上的灰尘瞬间溅开,躲开容鸢的泪。
避之则吉。
就连灰尘都嫌弃她。
最肮脏的不是肮脏,是连肮脏都嫌弃她。
她仿佛又回到北疆后宫……在那里,她若哭了,那些男人会更加兴奋地折磨她……容鸢被泪水烫到般火速抹去眼泪。
慕晋淳听着容鸢的话,脸色铁青,泪如雨下。
容鸢真羡慕慕晋淳,羡慕他能痛快哭泣。
“小花……”慕晋淳无力搂住容鸢,抽泣道:“都过去了……能忘掉的……假以时日……能忘掉的。”
“无法。”容鸢泪红的眼眸凝视慕晋淳,“唯有死,才能真正解脱。”
“小花……”慕晋淳眼泪骤停,“不要……”
“我曾给你多次机会。”容鸢微微地渗出汗,那般绝美的人儿,就连流淌的汗水都散发馥郁的馨香,“你却一次又一次地告诉我……你的爱,一文不值。”
“不是的……”
“你就是姜家的走狗,一只懦弱的走狗。而我……”容鸢自嘲,“我居然爱上一只走狗。”
“小花!”
“回到南域,回到你的身边,我无比幸福,却又无比恶心。我的身体里面好像有两个我,一个深深地爱着你,一个深深地恨着你。浓烈的爱与强烈的恨,矛盾地日夜煎熬着我。”
“我是真的爱你……”
“你何尝不是矛盾的?你说爱我,却又纵容姜薇等人多年来明里暗里欺负我。你说爱我,却又打着开枝散叶的旗号跟其他女人日夜缠绵。你说爱我,却又毫不犹豫地把我们的女儿送给北疆长胜君。你说爱我,却又坚决要为姜薇而战,丝毫不管我会否伤心难过。”
“我不知道你对我有这么多的不满……”慕晋淳无力握住容鸢的手,容鸢的手比他的还更冰冷,“如今我知道了,我一定会改的。我们以后还有无数的日子……”
“没有以后。”容鸢抽回手,抽回身子,柔情却又冷漠,“我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了。爱你太累,太痛,太苦了。你我今生缘尽,来生不见。”
容鸢从发髻抽出一根异常尖锐的金钗。
双手紧握金钗。
容鸢用尽全力将金钗刺向慕晋淳的心脏……
“娘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