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军翻彻荣禧堂都御史掀案平安州
且说自凤姐被休,正值二月,贾琏宅中暂且由平儿管事,秋桐协理,那秋桐亦是个不省心的,铁了心往高处攀,竟在大太太面前挑唆着宝钗何处不好,自己哪里更好。这邢夫人亦看出秋桐不是省油的灯,况宝钗素日待人和善,处事周到,上下都很喜欢,笼获人心,于是渐渐把秋桐抛掷脑后。这秋桐便日日在贾琏耳边吹耳旁风,让贾琏扶正自己,未免太过轻狂,反落得人嫌弃,贾琏偏爱起平儿来。秋桐无事,遂与赵姨娘等人勾搭起来。
如今薛宝钗虽在家管事,也多多少少风闻朝廷之事。那日宝钗在王夫人屋里谈话,周姨娘李纨亦在,不过聊些家庭料理琐事,彩霞急忙忙地送信进来,神色慌张道:“外头的小厮叫我传这信与老爷,还说十分要紧。”王夫人道:“老爷去外头会见那些清客相公,多早晚才回来,也是未定的。”
宝钗接过信,沉着道:”让宝玉去找老爷,叫老爷赶紧回来。这信既然催得紧,我们先帮着看也是可以的,若真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也不至于耽搁。老爷那边,我自去问罪,不必在这里干等好?“彩霞答应,忙去传话。宝钗当着王夫人的面将信拆开,读来严峻,神色凝重,心想:大事不好了。然见周姨娘李纨并一众婆子丫鬟都在,却笑着对王夫人道:”这亦没什么要紧的事,不过还是忠顺王府的事罢了,太太不用担心,我去吩咐下,待老爷回来我就去回明白。”遣散了各人,才忧心忡忡对王夫人道:“姨妈,这可如何是好呀,前儿因颦儿离去,皇上念在林家有功,才对咱们家放松了些,只是官场上争斗激烈,忠顺王府又抓到咱们家的把柄,说咱们和北静王爷交往过密,甚是恐慌,要告咱们谋反。”
一语未了,便有薛家的人来给薛宝钗报信,原来是薛蝌和邢岫烟南下金陵时,偶然得知贾雨村勾结当地官府,忘恩负义,夺了贾家转移的财产。薛宝钗吓得倏一声站了起来,紧锁眉头道:“怎么会这样?”王夫人道:“我的儿,这可如何是好啊。”薛宝钗道:“如今宝玉去找老爷,在府里的,也唯有去问琏二哥哥了。”宝钗搀扶着王夫人,往贾琏宅子里去,走到门口,听见平儿和贾琏唉声叹气,不知又出了何事,正要进去,却听平儿道:“怎么平安州的事又让官府知道了,督察院若查起来,这官是断然保不了了。”宝钗和王夫人面面相觑,无话,又原路折回。王夫人见宝钗不作声,道:“若等老爷回来,应该也是有法子的。”宝钗只是沉默地整理着床褥,听见王夫人说话,也只是点点头,苦笑一番,又抬头远远瞧着窗外的太阳。
原来赵姨娘与邢夫人早闻得贾琏东窗事发,便聚在邢夫人宅里,偷偷伸出两根手指说:“谁不知道她把钱都往他们王家送了,俗话说大难临头各自飞,如今咱们也偷偷藏一些,也好为咱们铺好后路呀!”邢夫人道:“你的意思是?”赵姨娘打着小算盘,心里全念着贾环,道:“我知道老爷把官产收在哪,我们私自挪出一点,溜了得了。”邢夫人冷嘲道:“风大雨大,你能跑去哪?”赵姨娘窝窝囊囊回了屋子,就拉着贾环道:“你如今大了,也可自己成家立业了,咱们靠这个贾家,也是待不下去了,咱们还是赶快卷铺走人吧。”说着就吩咐下人收拾,准备趁夜深去一探究竟。
直至下午,宝玉与贾政归来,各人端坐荣禧堂,神色凝重。贾政道:“如今有人告咱们谋反,与北静王爷交往过甚。本以为财产能靠雨村送回金陵,谁能料到雨村忘恩负义。”贾赦贾政贾琏贾宝玉一群人皆无法,唯有干坐。一直熬到夜深,薛宝钗忽起身,想起角门上夜的婆子请了假,自己忘了安排人,因知甄家财产还留在贾府,恐有不妥,怕有盗贼。不顾宝玉劝阻,和麝月起身查看,经过库房,只见两个黑影还闪烁着,在窃窃私语,细细一听,便知是赵姨娘和贾环,因不敢高声语,和麝月相视一眼,就拉着麝月离开了,急忙关了角门。回到房后,宝玉见宝钗行色匆匆,便问缘故,宝钗苦笑道:“真是树倒猢狲散,连自家人也开始背叛起来。”便把赵姨娘贾环之事细细说。宝玉道:“几两银子就可见人心呐。”
宝钗道:“这可不是几两银子的事,这是穷途末路,各自寻各自门,要怪也无可怪罪,说的难听点,便是人性淡薄,可如今,又怎么好要求人人为这个家前仆后继呢?”说话间有人慌报:有贼进来纵火偷窃,赵姨娘遇害了。宝钗出门遥遥一看,已是浓烟滚滚,道:“拿住贼了没有?”答道:“拿住了,火势越发大了,都往大太太处烧。”宝钗道:“还不快去救火。”一语未了,贾府顿时人群闹闹,皆慌忙失了手脚,唯宝钗沉着冷静道:“先去救火,安置好老爷太太,把人都疏散开,那些财产不要也罢了,要紧的是人没事。至于赵姨娘,先把尸首救出来,等火灭了,安心等待老爷发落。”又对麝月宝玉道:“今夜赵姨娘和环兄弟的事我们全当没看见吧,不许再多说。”宝玉麝月皆点头。贾政王夫人贾赦邢夫人都安置好,次日将赵姨娘棺椁备好,预备发往铁槛寺,只有贾政贾环哭得泪人般,邢夫人推病不见,李纨贾兰亦不过赔赔泪,不提。
且说正午,宝玉无心吃饭,见宝钗不在,便问麝月,麝月道:“二奶奶回去薛姨妈处,还说不要声张,偷偷去的。”宝玉心疑,待宝钗回来,便问她:“姐姐家去什么事?”宝钗面露难色道:“不过是家常事。”宝玉道:“姐姐何必瞒着我,如今的事,哪还有家常。”宝钗道:“翰林梅家被抄了。”宝玉心惊,起身急问道:“宝琴妹妹呢?”宝钗私语道:“好在他们聪明,提前出国了,预计今日早到南洋了。”宝玉愣在原地,也不言语,宝钗道:“麝月,我有点饿了。”麝月应了一声,忙下去传饭,半日不见人来,只有秋纹慌了手脚跑进来道:“忠顺王府的人来了。”
宝玉宝钗面面相觑,尚未开口,外头早已经闹哄哄一片,砸的砸,抢的抢,哭的哭,骂的骂,贾赦贾政贾琏已经跪在荣禧堂静候圣旨。贾赦贾政革职,交部严加议处;王熙凤逼民自尽,勾结官府,放高利贷,事情败露;贾琏平安州事发,判处斩监候;贾宝玉与北静王爷交往过密,有结党营私之嫌。王爷一声令下,兵队冲进大观园,肆意烧杀抢掠。
宝玉被拿住,押往荣禧堂,祖宗之象赫然映在眼前。宝钗透过纱窗,见外头陆陆续续跑过的官兵,无语凝噎;平儿秋桐披头散发被赶回屋内候命;李纨护着贾兰,不敢声张。官兵跑到怡红院,见墙上依旧贴着大喜的字样,许是刚大婚不久,一并毁坏;转至衡芜苑,空空无一物,不知从何下手,只将东西砸个稀巴烂;锦衣卫一路又跑至潇湘馆,见一幅幅字画,心想并不值钱,直接纵火烧光,又有断弦之琴,拿起摆弄,不大识货,遂丢到火中,搜刮完全,便将金满箱银满箱抬回到荣禧堂前。
凤姐躲在侧房偷偷哭泣,忽有一小厮跑进来,哭到:“二奶奶。”凤姐惊道:“彩明,你不是偷偷跟着去金陵了么,怎么?”彩明哭道:“我本陪小红和巧姐随王仁南下,不料一到金陵,贾雨村就和当地的高官儿勾结,反污我们,告我们转移私匿的财产,现所有的财产都已充公,所有的下人都被卖了,小红也被卖了。谁知道贾芹在东府被抄了后,一直跟着王仁混,也跟着来了金陵。王仁身无分文,贾芹就挑唆他,把巧姐拐走,卖作娼妓了。我混在其中,假装衷心于他,今日才跟着他回到了这里。”凤姐杵在原地,来不及多想,泪已滚滚,魂已飞。
且说贾雨村出卖贾府后,巴结忠顺王府,回到京都,此日抄家,忽现身一侧,贾政贾赦皆吃惊,细听他说。雨村道:“听闻前儿江南甄家被抄,财产都隐匿在这。”贾雨村斜眼瞧瞧贾政,不敢直视,又待王爷发命。
忠顺王爷按照贾雨村的指引又找出一大箱,贾雨村摸摸胡须,急不可耐,双眼放光,命人大开,不料全是当票子,自己臊得无地自容,又不知所措。原来王熙凤管家,早担心贾雨村为人,又害怕私产被发现,一并当掉,分批流散,一批留守贾府,一批随贾雨村南下金陵,又一批暗暗托薛宝钗交予宝琴,送出国外,再一批为巧姐儿铺好后路,暂交予小红保管。
再说此刻,忠顺王爷见一张张票,亦无可奈何,只管发落,贾赦贾政贾琏在前被羁押,后跟着贾宝玉薛宝钗李纨贾兰平儿秋桐麝月周姨娘鸳鸯莺儿等,余者大多被卖为奴。可谓家业凋零,金银散尽。众人被押送到狱神庙。
且说王熙凤已被贾琏休,因此躲过一劫,没有被抓,带着行李一路风餐露宿,揣着仅有的一些私产,和彩明东奔西走。凤姐一心要去救巧姐,彩明劝道:“凭咱们要救出巧哥儿,可谓比登天还难,如今最好就是救出琏二爷。”凤姐听罢,便四处打听,然没过半日,便得到贾琏被判斩监候的事。凤姐万念俱灰,但仍不愿放弃。
她打听到贾琏被关押在西边的牢狱,因此找到当地的官府,向管差事的问候了几句,那人便猜出这是要为贾府的人来求情,就将王熙凤赶走道:“你省点力气吧,贾家的人,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救不了。”王熙凤无法,一路迁徙,只好来到北静王府,好说歹说才让看门的进去回了一句。那位大哥进去报:“门外有位脸色憔悴的妇人,说是贾家的人,要见王爷,哭着求着,就是不肯走,说求王爷救救她丈夫。王爷,贾家的事咱们还是少掺和吧。”王爷不顾,急忙请见,北静王爷一瞧,只觉眼熟,似乎想起当年在秦可卿葬礼上偶然瞥到过一眼,当时她本威风凛凛,如今竟如此落魄。王熙凤哭求北静王爷救救贾琏,北静王爷虽想帮,然此次贾琏被判死罪,北静王爷也没办法。
王熙凤脸色惨白,在街上一路走着,不想走到了郊外,忽冒出一群人要打劫,心中一慌,然仔细一瞧,却是柳湘莲为首,王熙凤低首含泪,一下子就跪了下来。柳湘莲起初认不出王熙凤,待凤姐抬头后,惊得说不出话。
王熙凤把身上有的钱都交予柳湘莲,又把贾琏现状说与柳湘莲听,又将当日之事一一赔罪。柳湘莲叹道:“琏二奶奶如何沦落到这种地步。”王熙凤道:“柳兄弟,琏二爷的命,我还求你救一救。”柳湘莲哼的一声转过身去,走了一箭的路,就对身边的小弟说:“咱们行走江湖,讲究一个义字,琏兄如今,着实是遇到困难了,前仇可泯。”柳湘莲转身遥遥看,王熙凤还低头跪在原地,边走回去扶起,答应王熙凤,尽自己之力,王熙凤泪如雨下,紧握着柳湘莲欲扶起自己的手,无语凝噎。便拿出包袱里私藏的史家地契,道:“拿这个去换银子。”
待柳湘莲走后,王熙凤饿得昏昏沉沉,晕死过去,待醒来时,只见刘姥姥在身侧,悉心照料,见凤姐醒了,笑道:“姑奶奶你醒啦。”王熙凤见着刘姥姥,顿感亲切,忍不住落下泪来,刘姥姥道:“我听说贾家遭了事,就想去瞧瞧看,不想半路遇见了姑奶奶,在附近农庄找了个地儿落脚,姑奶奶别嫌弃。”王熙凤接过刘姥姥倒的茶。刘姥姥问:“巧哥儿呢?”王熙凤掩面而泣,哭道:“被他舅舅卖了。”刘姥姥问道:“卖哪儿去了?”王熙凤道:“在金陵时就卖了,不知道卖去哪了。”刘姥姥直起身子道;“我找她去!我就是豁出这把老骨头,我也要找到巧哥儿。”王熙凤听罢,跪下对刘姥姥道:“姥姥,我这辈子杀人放火也是做过的,我落到这一步,是该着的。只是不曾想,会报应到她身上。姥姥若能救她出来,我就是下十八层地狱也心甘了!”刘姥姥道:“放心!她的名字还是我取的呢,她必定逢凶化吉,遇难呈祥!”王熙凤哭成泪人,不忍提。
然而次日刘姥姥外出买早点,回来时已不见王熙凤,有人道:“一大早就来了一群官,说她身上背着几条罪,如今被关去狱神庙了。”还有人笑:“贾家的人都被关在狱神庙,她也是和心心念念的贾家重逢了。”
原来王熙凤虽不是贾琏妻子,没被连累,然自己身上背负几条人命,曾有看不惯她的下人,落井下石,去官府告她,将她一并捕入狱中。
刘姥姥摸爬打滚,找到贾家旧址,里头虽然被封,然仍有侧门大开,刘姥姥便偷偷溜进去,逛了一圈,只觉孤寂寥落,走至暖香坞,见惜春没画好的画挂在墙上,画上的人嬉戏打闹,热闹非凡,一派和气,景色也好,刘姥姥看着入迷了,不觉流下泪来。有人来赶,问道:“你是谁,不知道这里不能进吗?”
刘姥姥问:“这里还有主人吗?”那人道:“这里马上就有新主人,就是我们贾雨村大人。”刘姥姥嘟嘟囔囔一阵,被赶了出来,一路摸索到狱神庙,见看管的在门口闲谈,就嬉皮笑脸奉承上,给了点银子,好容易才进去了。宝玉见了刘姥姥,便哭道:“刘姥姥,怎么是你。”刘姥姥问:“凤哥儿呢?”平儿在后面哭道:“姥姥,二奶奶在这儿呢。她昨儿被抓了进来,受了风寒,昨天半夜听到柳湘莲传来的消息,说没能救成琏二爷,二奶奶急火攻心,身子全僵了,半天说不出话。”平儿边说边哭。刘姥姥道:“我要去找巧哥儿,你要叫凤哥儿撑住。”说罢便离开了。
凤姐夜半忽开口说话了,平儿大喊:“二奶奶说话了!”只听凤姐喊了几声巧姐,两眼一翻,命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