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元殿内,龙涎香燃到了第三寸,空气中弥漫的是草药的气味。
姜厚钦掩唇咳嗽时,药碗里的汤水泛起细密涟漪,倒映出他鬓角新添的霜色,而案头上是尚未批阅的奏疏。
今日的药汤苦得他不忍皱了皱眉。
“父皇,您务必要保重龙体。”姜宁到了庆元殿,行礼时发间的步摇叮咚作响。
姜厚钦望着着她发间摇晃的步摇,恍惚又见到琬琬当年向他行礼的模样,眼底泛起潮湿的温柔:“宁儿,坐到父皇这里来吧。”
姜宁点点头,落座在了姜厚钦身旁。
桌上是她最喜爱的桂花酥和冰镇樱桃。想来,也是姜厚钦特地为她准备的。
“谢父皇。”
姜宁落座后,指尖捏起一颗樱桃,放入口中。
姜厚钦缓缓说道,“今日没有别的事,就是想和您聊一聊驸马的人选,看看你有没有什么中意之人?”
果然是商议驸马之事。
虽然姜宁早已猜到,但她还是假装惊讶,“父皇怎么突然提起驸马之事了。儿臣还小,不想离开父皇。”
“还是那么孩子气。你现已及笄,也不小了。今日听工部那边的人说,公主府半年后便能建好。是时候该考虑寻个驸马了。况且,日后若朕不在了,还能有人护着你。”姜厚钦的语气中,带了一丝伤感。
“父皇,儿臣不准你这么说。”
姜厚钦拿起茶盏,用茶盖拨弄着浮沫,接着说道:“你外祖父属意的是萧将军的嫡长子萧彻,萧家家世好,你与他是自幼相识。皇后则提议翰林院侍讲学士林宽,他虽是寒门出门,但是性子温和,为人孝顺,日后作为驸马尚你,也会尽心尽力。父皇叫你过来,也是想问问你的意见,你更中意何人?”
姜宁将樱桃核吐到手帕中,笑了起来:“也是难为汪皇后了,找到林宽,想必是费了一番心思的。林宽说好听点是孝顺,说难听点是愚孝。京城人人皆知,他如今还日日宿在母亲房中侍奉。儿臣这性子,与他母亲若起了争执,不知道儿臣这公主府往后还有没有安宁之日。”
姜厚钦放下茶盏,望着姜宁鬓角微乱的碎发,忽然想起琬琬临终时攥着他衣袖的模样,她嘱托他照顾好宁儿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他伸手为姜宁扶正步摇,犹豫了会儿,才道:“如此看来,林宽并非良配。不如就依你祖父的意见,选萧彻吧。萧家世代从军,手握重权,今后想来也能成为你的庇护。”
姜宁看着他,有些诧异。
苏家拥护姜黎的心思,父皇是知情的。他过去担心苏家与萧家联姻之后,对姜齐的太子之位不利,所以自她及笄之后,实际上是一直阻拦她与萧彻定下婚事。现在父皇竟松了口。
姜宁摸不透父皇的心思,她托着下巴,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他,以天真的语气说道:“儿臣也不想让萧彻做驸马。不如父皇再给儿臣选一位吧。”
姜厚钦笑着说道:“你啊,有什么话也不直说,还说让朕选。依朕看啊,你是中意那户部侍郎沈之衡吧?你前些日子在宣政殿外拦截沈之衡的事,在京城闹得沸沸扬扬。父皇又不是聋子。”
姜宁一脸娇羞的样子:“父皇明鉴。什么事都瞒不过父皇。”
姜厚钦用手帕捂住口,咳嗽了两声:“你的心意,朕已知晓。等晚些时候朕问过沈卿,就为你们拟旨赐婚。早日把婚事办了,朕也放心了。”
“谢父皇。”
姜厚钦宠爱地摆了摆手,“嗯,你去忙吧。朕一会儿还要见齐儿。”
“父皇,那儿臣告退。”姜宁行礼,离开之际顺走了两块桂花糕。
要说这桂花糕,还是得庆元殿的最是可口。
刚到殿外,就碰上了太子姜齐。
“齐儿见过皇姐。”十四岁的姜齐规规矩矩的,给姜宁行了礼。
“嗯,父皇还等着你。快去吧。”
姜宁不欲与姜齐有过多的联系,说完,匆匆离开。
现在的汪皇后,与明昭皇后当时情同姐妹。十年前,自从姜宁的母后去世后,姜宁就被养到当时的汪贵妃,也就是现在的汪皇后之下。
起初,她和姜齐的感情还是很好的。后来每次他们之间只要有争执,汪皇后都是处处偏袒纵容她,责骂姜齐。渐渐的,姜齐对她充满了恨意,恨她夺走了汪皇后的宠爱。
后来有一天,她无意间听到汪皇后与汪母聊起,汪皇后是有意将她宠溺得无礼。此后,姜宁便找了理由,闹着自己搬回蒹葭宫了。
再后来的日子,尽管明面上她事事表现得骄纵,但是大事上她从不糊涂。所以这么多年来,汪皇后都没能抓到她什么错处,直到现在,也算平安无事。
回蒹葭宫的时候,正是傍晚时分,夕阳照在身上,暖暖的。姜宁突然想一个人去皇宫的城楼上走走,看看晚霞,于是便吩咐了宫女太监先回去。
绕道宫门时,恰巧遇上了受诏而来的沈之衡,他身上朱色的官服染着暮色,恍若一簇跳动的光。
距离上一次在宣政殿外拦他,应当有一个半月了。
“公主殿下。”沈之衡行了礼,嗓音清冷。
姜宁点点头:“沈大人。”
上一次还是针锋相对,此时此刻,竟有种诡异的和谐。
也不知道沈之衡听到那个传言后,作何感想。
现在京城中,人人都说他沈之衡是承嘉公主内定的驸马。
念及此,姜宁心里有一些畅快。
正当姜宁准备离开之时,沈之衡突然叫住了她:“殿下请留步。”
姜宁回过身,维持着笑:“沈大人还有何事?”
沈之衡的语气之中,带着一丝歉意:“宣政殿外一事,是微臣做得不妥当,在京城中引起了一些传言,污了殿下的清誉。还请殿下勿将那些传言放在心上,保重身体。”
残阳在他眉骨投下阴影,衬得他眸中星河愈发明澈。
他这是在……向她致歉?
这世上怎么会有人能如此有趣。
明明调戏他的是她,暗地里推波助澜的也是她,如今,他却主动向她致歉。
“既然沈大人觉得不妥当,不如索性就做了本公主的驸马,如何?”
姜宁承认,她没忍住,又想戏弄这位沈大人。
空气凝固了一瞬。
姜宁看见他喉结剧烈滚动,似要说出什么灼人的话语,但又生生咽回脏腑。这神情比她想象中更生动,像是冰封的湖面乍现裂痕,又被一场大雪覆盖。
最终,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出。
看到这副模样,姜宁暗地里又愉悦了几分。她甚至可以想到,婚后她是如何将这位沈大人折磨得窘迫不堪。
本以为晚上就能赐婚旨意的姜宁,却不曾想,收到了另一番消息。
来报的宫人说,庆元殿内传出了争吵,父皇要为她和沈之衡赐婚,但是沈之衡执意拒绝,甚至不惜以死相逼。气得父皇摔碎了茶盏,然后晕了过去。
收到消息的姜宁,连忙赶到庆元殿。
庆元殿外,身着官服的沈之衡正跪着谢罪。
姜宁看了他一眼:“沈大人何至于此。宁死都不愿做我姜宁的驸马?”
沈之衡没有直接回应她,只是重重磕了头:“臣有罪。”
姜宁也没再管他,直接向庆元殿走去。
殿内已经聚集了好些人,汪皇后、姜齐、姜黎在一旁侍奉,外祖父苏崇与汪阁老汪添山亦在。
姜宁跪在龙榻前,看着太医银针在父皇苍白的手腕上颤动,她突然想到母后离去的那一晚。
尽管父皇对她的情谊真真假假,这一瞬间,她不想再失去他了。
汪皇后厉声道:“陛下若有三长两短,你和沈之衡……”
“我自会以死谢罪。”姜宁打断了她。
满殿灯火忽明忽暗,汪皇后也没再发话。
到了后半夜,确认了姜厚钦没有大碍,汪皇后便将殿内之人都遣散了,连同着将姜宁一同赶出了庆元殿。
苏崇在宫人的搀扶下,缓缓走到姜宁面前,苍老的手轻轻搭在姜宁肩上,开口说道:“你的婚事……”
姜宁握住外祖父的手,“外祖父,此事过段时日,我再与您商议。”
“也好,也好。”苏崇点了点头,杵着拐杖,在宫人的搀扶下离开了。
姜宁回过身,庆元殿外,沈之衡挺直的脊背在月光下泛着青白。
她提着宫灯走近,停在他面前,跳动的火苗舔舐着男子苍白的脸。
她俯视着沈之衡,冷冷地说道:“沈之衡,就算是死,你也只能以我姜宁的驸马身份而死。”
姜宁提着的宫灯在风中摇晃,将两人的影子撕扯成纠缠的藤蔓。
“殿下何苦强求?”沈之衡突然开口,声音像被月光浸透的刀刃。
姜宁没有说话,只是望着他。
他抬眸时,那双总噙着霜雪的眼睛竟涌动着灼灼星火:“臣求的从来不是功名利禄,是山河清平。殿下强求姻缘,何异于折鹤羽充笼雀?”
姜宁的指甲掐进灯笼竹骨,细篾刺破掌心。
“好个清流风骨,”她突然轻笑,“想必沈大人是忘了,我姜宁想要的,还没有得不到的。”
远处宫墙传来报时声。
五更天了。
姜宁的裙裾扫过青砖,转身时听见身后传来压抑的咳嗽。
沈之衡的脊背仍挺得笔直,像被积雪压弯又倔强弹回的青竹。
次日,皇帝醒来,一道圣旨,将沈之衡贬出了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