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宫内,姜宁用着午膳,银匙碰着青瓷碗沿叮当作响。
苏七站得笔直,给她复述圣旨的内容。
“……狂悖愈甚,屡犯天颜,谏阻宫室犹可称忠直,拒婚抗旨实属大不敬。御前悖逆致朕晕厥,九重震怒。姑念尔往日勤谨,特宥死罪。着革去户部侍郎衔,贬为浙江道监察御史,即日赴任。”
“父皇将沈之衡贬去做了浙江监察御史?”姜宁又确认了一遍。
“是的,殿下。沈之衡这会儿,应当已经离京了。”
姜宁搅动着汤:“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父皇和沈之衡这曲双簧,唱得可真是妙。”
一旁侍奉的惜桃,疑惑地问:“殿下,惜桃没听懂。陛下将那沈大人贬出京城,不是因为他抗婚一事,惩治他吗?怎么是双簧呢?”
姜宁看着惜桃,轻笑道:“惜桃,你想的还是太简单了。”
她接着补充:“浙江监察御史虽只是七品,却有密折专奏之权。今年国库空虚,一是边关所需的军饷大幅增加,二是修建运河耗费太多银两,三是漕粮亏空、盐税剧减。而这三桩事件,后两件事就主要发生在浙江。”
惜桃恍然大悟:“所以,陛下是明贬实褒,把沈大人派去浙江调查此事?”
姜宁饮了口汤,表示认同:“孺子可教也。”
随后,她突然又意识到了另一件事。手中的汤碗重重地落在桌上,发生清脆的声响。
她的好父皇表面装作是为她报仇解恨,实际上,一方面既借沈之衡抗婚一事名正言顺地贬他出京城,另一方面也是把她立为文武百官以及百姓群起而攻之的靶子罢了。
沈之衡在京城素有清名,却只是因为抗婚一事就被贬到浙江。
多年来在汪皇后的运作下,姜宁在京城一直有骄纵之名,前些日子因为耗费巨资营建公主府之事,群臣百姓对此本就颇有怨言。
如今她跟沈之衡被贬之事搅合在一起。在其他人看来,怎么说都是她姜宁娇蛮任性,被拒婚后,便逼迫圣上将沈之衡贬出长安,好出了这口恶气。而圣上贵为天子,必然是她姜宁一哭二闹三上吊,才不得已为之。
这一出又一出的事,她姜宁在京城的名声恐怕又要臭上三分,萧家或许也会因此忌惮。苏、萧两家之间的合作,恐怕没那么容易了。
想着想着,姜宁不禁气笑了声:“父皇这老狐狸。疼爱的时候是真疼爱,利用起来也是一点不手软。”
“殿下,这段时日,为营建公主府,我们与浙江也有牵连。是否需要……”苏七的言外之意,即杀人灭口。
姜宁摇摇头:“没事。仅凭那几个人,还定不了我的罪。即便他沈之衡手眼通天,抽丝剥茧,真的查到了我身上。对我来说,或许也是个机会。置之死地而后生。”
她意味深长地看着门外正在吟唱的知了,虚空呢喃道:“沈大人,好戏才刚刚开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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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一晃,三月过去了。正是皇家秋猎的时候。
“今年的酷暑真长,十月里竟还像蒸笼似的。钦天监说重阳后该有雨,却连云丝儿都不见。”惜桃一边帮姜宁换衣,一边感慨道。
姜宁漫不经心应了一声:“是啊。”
思绪则飘到了千里之外的浙江。
算算日子,沈之衡离京三月有余,浙江的账本该翻出些云雨了,但是却一直未传出什么实质性的消息。
他这柄天子剑,悬在棋盘外总教人脊背生寒。
这人……实在是不按常理出牌。
正想着,苏七迈进殿来:“殿下,苏家那边递消息来,苏阁老想见您。想请您明日从皇家猎场归来时,回府一叙。”
姜宁发愁地按了按太阳穴,轻叹道:“不想去。他肯定又要劝我跟萧家联姻。上次用那套‘萧家掌北疆兵符,争储需倚仗联姻’的说辞,跟我叨叨了一个时辰,现在想想都头疼。说起来,我名声都这么臭了,那萧家竟然还敢联姻?”
“可要推说身体不适?”
姜宁思考了片刻,闭目说道:“还是去吧。正好问问外祖父有没有浙江那边的消息,他毕竟是内阁首辅。”
“好的,那我这就给苏家的人回话。”说完,苏七就离开了。
初阳时分,宫门朱漆迎着金色的光。
待姜宁到了宫城门口,宫门已经聚集了好一些人,正要启程前往皇家猎场。
姜宁身着轻便衣物,长发梳着高马尾,在一众宫内嫔妃和官宦女眷之中,显得尤为突出。
八岁的姜黎提着杏黄色袍角奔来,眉眼尚存稚气:“黎儿给皇姐请安。”
“两月不见,竟蹿得这般高了。”姜宁摸了摸他的头。
“这段时日师傅布置的任务重,所以一直没有机会去探望皇姐。希望皇姐不会怪黎儿。”
“怎么会怪你呢。你的师傅是父皇亲自指定的。可见父皇对你还是用心的,平日要多向叶学士请教。”
“黎儿明白,不会让父皇失望,也不会让皇姐和母妃失望的。”
姜宁点点头,看着姜黎稚气的模样,心里隐隐约约涌现一些酸楚。
如果姜宸还在,应该和姜黎差不多高吧,或许还要再高一些,
十二年前,母后怀上姜宸的时候,她四岁。那时,她总是摸摸母后圆鼓鼓的肚子,盼望着能早日与弟弟相见。从姜宸的名字也可以看出,父皇和母后都是极其重视这个孩子的。
可是谁也没想到,母后难产。尽管太医费尽心力,保住了母后的性命,但是弟弟却在出生三天后便夭折了。难产的损伤,再加上弟弟夭折的打击,母后自那以后,身体便一日不如一日,直至后来薨逝。
“殿下,不如与臣妾一同乘车吧?”
梁嫔的声音将姜宁从回忆中唤了回来。
姜宁这才注意到,去皇家猎场的队伍,已经在缓缓启程了。
她没有拒绝梁嫔的邀请,跟随梁嫔上了马车。
锦帘垂落刹那,在马蹄滴答滴答的声响中,梁嫔突然开口问道:“不知殿下今后有何打算?”
梁嫔的这一问,问得极其模糊,又极其高明。
看似什么都没问,实则什么都在问了。但是对于回答的主动权,她又通过模糊的询问递到了姜宁手中。
姜宁不喜欢这样的拐弯抹角,她其实更希望能够直接一些对话。
毕竟,苏家与梁家,自从确定要争储开始,早已是一条线上的蚂蚱。梁嫔大可不必这样试探她的态度。
姜宁捏起一块杏仁酥,边以指尖碾碎,边说道:“梁嫔娘娘,本宫不过是一个无实权的闲散公主,也无甚野心,只想在公主府肆意度过余生罢了。本宫今后的打算?恐怕您与苏阁老商议会更合适。”
梁嫔掀开车帘看了看外面,随后压低了声音:“陛下的龙体一直不见好,太子那边也始终无过错。我是担心……”
终于是把话挑明了讲。
姜宁用手帕擦了擦手,道:“姜齐将满十五岁,也该到相看太子妃的时候了吧?汪皇后性子强势,姜齐这些年过得压抑。娘娘您说,此时他若是遇上了个知心人、解语花,他会如何?”
“殿下的意思是,要离间太子与汪皇后?”
姜宁睁大了双眼,眉头上扬。
她算是明白为什么梁嫔比汪皇后先入宫,却一直身居嫔位了。
“不知娘娘可有注意到,这几年,父皇宠幸的新人,一直有……”她顿了顿,“一直有,明昭皇后的影子。”
梁嫔恍然大悟,低声道:“若是太子与后宫嫔妃纠缠不清……”
终于是懂了。
姜宁微微点了点头,脸上仍是漫不经心的笑。
梁嫔如释重负:“殿下好计策。我回宫后就去安排此事。”
在马车上晃了两个时辰,终于到了皇家猎场。
久不坐车,还有点晕。
姜宁与梁嫔相继下车。
惜桃迎上来,将一件披风系在她肩上:“殿下,这猎场还有些冷,您小心别受凉了。”
“还是你想得周到。”
“奴婢哪里敢邀功,这都是苏七提醒的。”
姜宁闻此,笑得眯了眯眼:“那你可要多向苏七学学。对了,他人呢?”
“还是老样子,跟其他侍卫去巡视猎场,排查危险了。”
往年的秋猎都是由父皇先狩猎,开了头,然后才是皇子与其他年轻将领出发狩猎。
今年父皇身子不适,便省去了这一环节。
一般来说,参加狩猎的都是男子,但是姜宁自从十二岁那边得了特许,每年也都能够参与进来。
起初还有朝臣颇有微词,但是这连续四年,也已经渐渐习惯了。
姜宁到达出发点时,众人已经准备好了。
萧彻牵着追风向姜宁走来,将缰绳递给她:“殿下,您的追风。”
姜宁接过缰绳:“有劳萧将军了。追风性子烈,没想到还能让你牵来。”
萧彻爽朗笑了一声:“也是费了一番功夫的。”
姜宁打量了下他,他腹间的衣物隐隐有马蹄印,想来还是挨了下追风的蹄子。
但是她并不打算安慰萧彻,也不打算点破。
她脱下披风交给惜桃,安抚了下追风,骑上了马。
萧彻抬头看她:“以往秋猎时,臣都在边关。今年有幸留在京城,也有幸一睹殿下之风采了。”
“萧将军说笑了。一会儿还请萧将军莫要笑话本宫。”
说完,她看了看台上坐着的姜厚钦,高声喊道:“父皇,儿臣今年给您狩头熊回来。”
姜厚钦满脸欣慰道:“好,父皇等你,”他摆了摆手,“你们准备好了,就出发吧。”
得了皇帝的许可,数十匹骏马如离弦之剑扎进密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