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川城东，育婴堂前。

    长孙无忌救出重伤的李四娘，却被赶过来的各大乡绅团团围住。

    贺家家主贺阳冷着脸走出门，横眉看向长孙无忌，半商量半威胁道：“我等并不愿与留守为难，但李二郎先虐杀王家，又对我贺家开刀，是不是太不拿我们当人看了？”

    这话说得好笑，王家为了省粮屠杀难民，贺家为了打通向上的通道做人肉生意。桩桩件件都踩着百姓的血肉上位，这会儿竟然说自己要被当成人看待。

    李四娘想骂一句畜牲，但一开口血液便哽在喉咙口翻涌，迫使她说不出一个字。

    她们胜算很小。

    长孙无忌只带了五十个人，贺家却是半数以上的武装都在育婴堂，而且，被抓到那一刻，估计消息就传往各大乡绅府内，估计一会儿还有更多人赶过来。

    就算她知道了贺家的秘密又能如何。她已经说不出话来，感觉自己的身体在渐渐变冷，大脑一片空白。血液流失过多，心脏一下跳得比一下用力，仿佛此刻再不跳的话，下一刻便跳不动了。

    李四娘抬头望着天，脑海中走马观花掠过一生的轨迹。

    在学武方面，她从小就有天赋。但因是女儿身，没办法进官府也没办法押重要的镖。

    什么都做不了。

    唯一有用的是灾年来临时，她竟成了全家唯一一个活下来的。

    虽然，活得并不好。

    在棚里被杜如晦护在身下时，她的意识就和现在一样，感受到周围的情形，身体却没办法做出半点反应。睁不开眼，站不起来。胃肠紧紧搅在一起，饥饿和虚弱压制着她所有力气。

    众人扑过来的目光，祈求中带着恶狠，用可怜的面具包裹着抢劫的邪念。

    她知道，他们想撕碎眼前人。

    然而当她再次有意识时，她已经住进了官舍里。

    李四娘直到现在都想不通，明明他们都是一样遭受苦难的人，可他们为了生存，丝毫不顾忌对她下杀手。

    她恨，恨自己不能像那些人一样铁石心肠，恨自己心慈手软。

    在贺家，如果她不救那个小男孩，就不会被发现。

    她能将消息顺利带出来，保全自己的性命。

    可想起杜如晦那双澄澈的眼，她鬼使神差地伸手了。

    结果，搭上了自己。

    她快撑不住了。

    她好想，再见一次那个奋不顾身救她的人。

    李四娘垂下头，双眼朦胧之际，李四娘好像见到人来救她了。

    ——

    房玄龄离开去找李世民调兵，继而卢沅芷想到一件事。

    当初房玄龄不是说杜府送信才来的罗川吗？为什么杜如晦走了房玄龄还坐的这么稳？

    现在事情如此紧急，按理说正是缺人手的时候。

    把卢承基调走还可以说家中嫂嫂思念人，为什么杜如晦连夜走了？走得甚至比卢承基还急。

    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房玄龄说谎了。

    罗川是他自己想来的，甚至大胆点猜测，杜如晦都是他拉过来的。

    卢沅芷揉了揉太阳穴，她有一种感觉，她只要想明白这个因果，就可以扭转目前被动的局面。可是，从来没思考过这种问题，让她一时看不透事情的本质。

    她抬手收拾食盒，目光顺着羊汤凝视在自己手掌的疤痕上。

    ‘李四娘重伤’五个字回荡在脑中，卢沅芷蹙了蹙眉，手上动作未停，蓦地想起李四娘曾骄傲地跟她说过：“我是杜郎君从阎王爷那里拉回来的。”

    刚才来人报的是：“城东有信了，贺家重罪，李四娘重伤。”

    卢沅芷动作一窒，她感觉，好像，有点摸到房玄龄的心思了。

    无论是为了弥补房玄龄这层关系，还是为了那个救过她的小女娘。卢沅芷迫切地，想出去一次。

    她要试试，抛弃以往闺阁女子的做派，真正迈向心之所往的作风。

    思及至此，卢沅芷提上食盒以最快的速度跑至门口，粗喘着气对小楷道：“备马，带上大夫和给我准备保命的药丸，我们去城东。”

    卢沅芷到的比房玄龄还快。

    长孙无忌抱着身体冰凉的李四娘，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卢沅芷。

    谁也没想到，在孤立无援之际，等来的第一个救兵，不是李世民，不是房玄龄，而是——卢沅芷。

    她穿着月白色狐毛兜帽，身形纤细，弱柳的身子一捏即碎，却在寒风凛冽的隆冬，显得那么高大有力。像是从天而降的救世主，给人希望。

    长孙无忌重重抱了抱怀中的李四娘，小声在其耳边道：“有人来救我们了，你快醒醒。”

    李四娘眼皮打结。她只剩一息意识尚存，已经无力回复什么了。

    情况紧急，卢沅芷带来的大夫背着包便要进去救人。

    贺阳横眉一瞪，上前拦人。

    卢沅芷见状深吸一口气，重生这么久，这还是她第一次以权压人。“我乃范阳卢氏北祖大房的嫡女，你敢拦我？”

    范阳卢氏这四个字，基本上是世家的活招牌。声高冠带，为世盛门。始祖卢植以儒学显名汉朝，历史悠久，地位崇高，没人会想不开去招惹范阳卢氏。

    所有乡绅都不例外。

    但，掉脑袋的问题除外。

    贺阳只纠结了一瞬，便站在原地与卢沅芷对视，态度强硬：“此乃我贺家家事！”

    他指着李四娘，摆明不放人。“这个人是我贺家逃奴！我今日必要将她就地正法！”

    卢沅芷冷笑一声。“是吗？你有文书吗？”

    贺阳当然不会承认没有这东西，而且文书嘛，只要有时间，罗川那个乡绅弄不出来？原本他派人喊了各大乡绅一起，只等人齐，眼看着就可以硬拿下长孙无忌。

    没想到半路冒出个范阳卢氏，带了这么多人马，现在硬拼起来还真不确定谁能赢。

    赢了会被卢家报复，输了会被李世民整死。

    简直是不给人留活路。

    “当然有。”

    贺阳私心还想争取一下，做出痛心疾首的姿态，捂着胸口颤颤巍巍。“卢娘子，您也是世家子弟，如今李世民为了区区几个贱民，大肆戕害我们世家，您就这么看着吗？”

    区区几个贱民。

    卢沅芷心中冷笑，淡淡“哦”了一声。刚想跟贺阳争论一番，斜光注意到李四娘状态很糟，已经等不了。话音一转，大声训斥贺阳：“此乃我卢家家仆！我的贴身婢女！你抓了我家仆从还敢伪造文书。数罪并罚！”

    卢沅芷使了个眼色，卢家人顿时跟包围长孙无忌的人动起手来。

    大夫被人护着趁乱冲进去，开始给李四娘看伤。

    这是来之前，卢沅芷一早交代过的。

    长孙无忌也不笨，知道今天不动手肯定走不出这里。现在两方看似他们人数不占优势。但他带的都是以一当十的强兵。今天如果卢沅芷没带人来，他们就是要负责杀到李世民带援兵来。

    当下不在犹豫，直接跟卢家人里应外合，打算从乡绅手中硬撕开一道防线。

    街道上喊杀声冲天，血肉蒸腾的热气在这一刻胜过严严寒冬。

    长孙无忌碍着李四娘，没办法出手，视线牢牢放在卢沅芷身上。

    他现在只担心卢沅芷，会不会被误伤到。

    虽说按照常理，没人会动卢家的人，但贺阳现在犹如被逼上绝境的猛虎，谁也不知道他会不会陷入疯癫反咬一口。

    事实上确实如此，贺阳刚才选择跟卢沅芷继续叫板，就是看清了事情本质。今天一旦输了，他活不了，全家都活不了。

    这些乡绅肯来帮他，也是因为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蚂蚱。

    育婴堂这么些年干过的事可禁不起扒，参与过的人都知道今天李四娘必须死，这是底线。

    那李世民长得像个书生，动起手来，比强盗还黑，包围就屠，土匪行径。

    曹家大郎君越过人群附到贺阳耳边，窸窸窣窣不知说些什么。贺阳视线渐渐移向站在众人中间的卢沅芷。

    范阳卢氏北祖大房的嫡女。多么高贵，多么洁白。她根本受不了这昏暗的战场，白着一张脸强撑，没多久就憋不住转身呕了。

    红润的唇齿吐出透亮的水液，一双杏眸噙着泪，楚楚可怜。

    美！太美了！美人就连呕的姿态都秀丽无双。一想到他今天要用这样的美人来祭旗！贺阳就禁不住内心激动，这感觉比第一次开荤还爽，酥麻的快感直入大脑和尾椎骨。

    杀了她！卢家的人就会大乱！只剩长孙无忌带的五十个人。

    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

    就算被卢家报复也要这么做，绝对不能让长孙无忌撑到李世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