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丰正店,雅间内丝竹悠悠,暗香萦绕,好不惬意。沈玉明一手支颐倚在窗前,一手轻轻搭扣在桌面。
桌边狐朋狗友成群,见他心情不佳,便接连出言劝酒。
“来,五哥,咱今日不醉不归!”狗友之一王志清举杯敬酒。
“归什么归?我归哪去。”喝得面色酡的红沈玉明闻言不虞抬头,提起这事,他心中便郁燥难安。他出来两日有余,她竟然连一句话都没捎来。
离家这几日他心中总是郁郁,就连身边的朋友劝他玩乐,他压根就没那心思。
想当初玉溪镇的生活那么苦,他俩以前都没红过脸。这会过上好日子了却能吵得面红耳赤,这样一想,他便觉得命运弄人。
沈玉明心中嗤笑,闷声端起酒杯,囫囵灌上一大口。
一旁的黑子笑呵呵斟酒圆场:“正是,正是,咱以前又不是没在外头睡过。”黑子其人,是五城兵马司指挥使家的二子夏朔,人如其名,浑身晒得黑亮。他长得倒是端正,就是自幼爱在外野疯,长大后又一直习武,晒得整个人黑黢黢的,在京圈一群小白脸中格外醒目,被这群狐朋狗友谑称,得了个外号黑子。
他虽是个习武的粗人,但心思却不粗,他家五哥的坎坷情史路,他是一路看着过来的,道一句路途多舛不为过。
说起来之前沽名钓誉的李五娘,已为人妇的姜娘子,那都是模样艳丽无双。他五哥还能在失忆的情况下找到一个美貌足以媲美的胡娘子,那也是命定的缘分。
胡娘子聪明善良,为人处世豁达爽利,在他看来,当家主母的远见与气度她样样不缺,若不是家世差了些,他五哥还配不上人家,当然这话他不敢说给国公府的人听。
想起国公府那团乱账,他轻叹一声,替沈玉明移开面前的酒菜。
好友的劝酒声、附和声沈玉明并未听清,他的脑子早已神游天外,情不自禁地复盘起这几日发生的事。
被娘子骂了一顿,他冲出家门时实在想不通,不过是一时的忍耐,为何她就是不愿意。
她在玉溪镇吃了那么多苦,他实在不想她陪着他再过苦日子。
当时他说养她,也并非空话,他是真心想让她来汴京享福。她那样娇弱的娘子,不该过整日风里来雨里去的劳苦生活。
心中百转回肠,沈玉明执杯的动作便停滞下来。众人见他突然没有动作,深知他怕是又开始神游天外,一圈好友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压低了声量。
熏熏然的沈玉明拍了拍自己脑袋,开始思考两人之间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酒过三巡,桌上声音渐散,外边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拍打呐喊声。
“不好了,不好了,小公爷!”
沉思的沈玉明瞬间被叫声惊醒,他不虞喝道:“吵吵闹闹做什么?”可转念一想,他怕是平安唤来的人,便收敛怒气,“让他进来。”
谁知这进来的人面色惨白,如丧考妣,只望着沈玉明颤声道:“小公爷,您快回去吧,娘子,娘子出事了!”
“娘子怎么了?”沈玉明半阖的眼骤然睁开,他步履错乱走向来人,拉着他的肩膀晃道。
“是娘子今晨去寺庙上香,谁知半路马儿发狂,娘子被甩下了山崖,车,怕是......”
“闭嘴!”沈玉明脑中瞬间一片空白,他接连用折扇敲打掌心,急得来回踱步,“怎么可能摔下山崖,她不是在家里好好的吗?”
“娘子那么机敏,怎么可能会摔下山,你莫要胡言乱语,我要去找她。”
说罢,他自言自语地拍开折扇:“对,赶快带我去!”
“五哥!我同你一起。”黑子喝得少,听得这个消息早已惊出一生冷汗,他忙不迭拉住沈玉明与他同行。
身后的几个醉鬼听得动静,也在后边囔囔着要一起去。
等几人赶到平安失踪的地点,已是下午,现场早已被驻守在此的官兵围了起来。
见到定国公府来人,为首衙役朝沈玉明拱手:“小公爷,我等已派人在山脚搜寻,若有进展会及时派人通知府上。”
“怎么会是我娘子的马车,会不会是你们弄错了?”沈玉明语气激动,不可置信地盯着旁边的山路。
“这.....”那衙役语气微顿,随即挥了挥手,身后便有人将一匹浑身是伤的枣红大马牵了上来。
看见主人,追风鼻息耸动,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竟蓄满泪水。
沈玉明伸手抚摸马头,指腹轻触过马鞍的繁复纹路,心脏猛然抽搐,这是他最喜欢的追风,它一向乖巧听话,他这才选了它给娘子当坐骑。
衙役适时出声解释:“马儿当时受惊,这才狂奔不止,若不是这车辕被人为损害,马车不会坠崖才是。”
话说得如此明显,沈玉明自然不会不知是有人要害她。他陡然抬眸,那双澄澈如星的眸子霎时深沉如墨,他目光沉沉地望着断裂的车辕,掩在袖中的手拽得青筋毕露。
他不会放过他们!
山间的凉风丝丝袭来,沈玉明的一颗心也仿佛随着坠落的马车浸入崖底冰凉刺骨的寒潭之中。
他后悔自己没有同她好好说清,后悔那日冲动离家。
当初自己失忆流落江宁府,爷爷与她都对自己颇为照顾,可轮到她随他回家,他家中那些人却轻视她,贬低她。沈玉明以袖掩面,席地哽咽,他对不起平安,对不起爷爷。
他心知自己除了个小公爷的虚名外一无所长,最近几月他一直在拉拢人脉,若能成功,再忍一段时日,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带她回国公府。
可是他没想到,曙光就在眼前,她怎么就出事了呢,沈玉明神思恍惚,呆立片刻后两枪其实就要往山下冲。
“我去找她,她没事的,她肯定没事的。”
“五哥,五哥,别冲动!”
“小公爷!”
众人纷纷拉住沈玉明,可他却失心疯一样就要往崖底冲,黑子无奈,只得一掌将他击晕。
平安这边,事情进展却没她设想中的顺利。
一直无名无分深陷风波舆论之中,平安在最开始吃喝玩乐十分开心,到后边便开始想家想爷爷了。
早在两人争吵前平安就有了离开的念头,事发那日她带着钱财出门本是想找个机会直接离开,谁知行至半道,马儿便发了狂,颠簸之中她连人带车都被甩飞出去。
脆弱的木架在这样的冲击之下很快四分五裂,剧烈又急迅的震荡把平安撞得眼冒金星,她强忍住眩晕,用尽求生的本能抓住眼前一切可抓住的东西。
得亏她力气大,先后抓住了尖石和藤蔓减缓下坠的速度,这才没落得个粉身碎骨的下场,后来她拉着藤蔓迷迷糊糊中寻了个容人的平地,便昏睡了过去。
再醒来,平安下意识轻嘶一声,与此同时,她脑中涌现出许多奇怪的记忆,她靠着山壁厘清半晌,这才消化过来她这荒唐奇趣的前半生。
难怪她脑子里总有奇奇怪怪的想法,她果真不是这个时代的人。作为一个曾经零零七,二十四小时待命的纯种社畜,她每日规律又麻木地在水泥钢筋筑造的牢笼缝隙中来回穿梭。
自她工作起,她便很久没看见过夕阳与池塘了,在大城市,水池与阳光都是奢侈配置。
不堪重负的工作让她精神与身体极度疲惫,她攒了些积蓄后便找了个乡村隐居。
在村里,她每日的爱好便是种花做菜看风景,就她这种死宅的性格,偏偏还一心想搞纯爱,可不至死都没脱单。
孤单时,她也常常嘴嗨说要睡这个帅哥那个帅哥,可一向是有贼心没贼胆。
谁曾想,到这个疑似是北宋的朝代,她的婚事虽艰难了些,却一步到位,田园生活和孩子都有了。
她只朦胧记得自己应当是胎穿来这个世界,可是她在这个世界的家到底在哪,她如何来到江宁府,她却没了一丝印象。
平安抬起手想摸一下额头的伤处,却发觉掌心与衣服皆是血迹斑斑。
想到迟迟未来的月信,平安心中暗道不妙,忙伸手抚向平坦的肚腹,待确认并无痛意,她方长舒一口气。
一开始来汴京,她只是为了木头。
可到后面见识过定国公府那高高在上的轻蔑,她也不贪心,只想拿着身上的钱财跑路,这些钱够她几十年花销。
她自认与那些人无仇无怨,可他们却把她当成可算计的棋子。来之前她从没想过这世家大族要这样吃人,她尚且只与沈玉明吵了一架,那些人便认定她毫无依仗,要使这样的手段要她小命。
幕后之人是沈国公沈老夫人,还是那些意欲挑拨离间的兄弟妯娌?平安不得而知,她心一横将染上血迹的衣衫磨碎与汴京的过往一同扔下崖底。
想着自己带出的钱财,劫后余生的平安只觉心中一阵轻快。
散了也好,她再也不想看见那群妖魔鬼怪。她与沈玉明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以后她的孩子她自己来养。
她换上干净衣物,迅速走水路回到江宁府。
玉溪镇暂时是不能待了,等过几年风声过去,她再考虑要不要回来。
平安趁夜回到了月河村,离别数月,月河村的变化很大,稻田里又长起了郁郁葱葱的青稻,新树也抽发了嫩芽。许是有大官开口,州府对这里很是照顾,平安瞧着村路与屋舍俨然比水患之前要规整许多,整个村子看起来逐渐多了几分烟火气。
走到自家门前,看到自己当时刻下的梅县两字,平安脚步一顿,突然有了几分近乡情怯的愁绪。
“咚咚咚!”轻轻的敲门声在门前响起,安静的屋内狗吠声顿起。
是灰灰和小白,这两个小家伙竟然回来了?
胡水生提着油灯防备问道:“是谁?”
“爷爷!”平安轻声唤道。
屋中狗吠声与人声同时消失,一阵错乱的木栓碰撞声传来,门被咯吱一声打开。
看到背个行囊孤身归家的孙女,胡水生眼眶一热,眼泪便情难自抑地滑落。
见到爷爷,平安心中憋闷数月的委屈也终于有了宣泄的口子,爷孙俩一言未发,便相拥而泣。
国公府又如何,她又不是什么很贱的人,一定要赖在那里不走。若不是看在以前的木头一片真心的份上,她也不会在汴京停留那么久。
可如今看来,木头的情意或许真挚,沈玉明就不一定了。什么狗东西,还给她玩替身梗,真晦气。
现在回想,平安不禁有些后悔,早知道当时就同意了沈老夫人的要求,敲上一竹竿再走,事到如今,也只能想想了,若不是真心给出的钱,她怕是有命拿没命花。
“好孩子,别哭了,还有爷爷在。”
平安擦了擦泪,只道:“爷爷,我带您去江宁府好不好?”
胡水生如今孑然一身,许多事情早已看开,听闻孙女此言,他只道:“你先等等,我去同你伯爷和成叔他们说说。”
爷爷这几月果真听她的一直未曾喂养牲畜,将家中托付给亲人照看后,两人走起来也轻便许多。
来到江宁府落脚,平安便花了几百贯钱在江边买了一座小院。
院子不大,在学堂聚集的望街上,院中有天井也有水井,安置她与爷爷足够。
更重要的是这院子前店后院,紧挨码头,附近还有不少私塾与学院,人流量大,巷子里的人家多在门前做上个小生意糊口,她若要开个店,隐在其中并不显眼。
等落户搬家的事情忙完,平安的肚子已经有些显怀,这件事,平安没有瞒爷爷。
“这孩子来的不是时候,也是时候。”平安轻叹一声,她之前求了两年一直没有响动,偏偏离开沈玉明后却怀上了。
若是他能早些来......
但这会来了,也只能说是阴差阳错。
平安轻轻摸向隆起的肚腹,叹道:“咱们家的孩子,咱们自己养。”
“对,就写咱族谱上。”爷爷朗声应和。
自从知晓她怀孕,家中的重活爷爷是一点不让她干。
可平安哪里闲得住,多年来对金钱与食物的匮乏让她心中极度不安,即使这会有钱了,她也不敢坐吃山空,她只想有个稳定的进项,起码可以维持生计。
若是运气好,以后她也能给孩子留份家业,她的孩子就不需像她一样吃苦了。
捕鱼卖鱼的活自然是不能干了,她闻见那股腥味便想吐。
一路上山高水远,路程颠簸,这孩子都乖乖的,可当她安稳落户,散步至江边时,那股腥味让她的胃瞬间痉挛蠕动,平安第一次觉得自己要把胃都吐出来。
她想吃的东西州府都买不到,她便自己做,吃了以后害喜症状果真缓解很多。
想到在汴京吃的那些美食,平安便在家附近开了一家望街小食店。
请人提前发了许多宣传的仿单,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早上,平安的小食店便隆重开业。
如今天气渐热,许多人都喜欢吃凉食解暑。
平安今日准备的几样主打小食,一个是把她自己馋哭的蒜香酥炸鸡翅,剩下的几样便是她的老本行串串与香辣冷淘,当然,夏日里清凉的香饮子也必不可少。
这样顾客可以在她这里买到主食、小食与饮子,就不必去别的地方奔波。只要她的味道能够留住人,那这门生意必然长久。
自从害喜后,平安便很少吃肉,可她某一日醒来,突然就很馋那一口外酥里嫩,肉滑多汁的炸鸡翅来。
她发誓,这个做法做出来的鸡翅是她吃过最好吃的鸡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