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其他人散去,爷爷小声问平安:“榆明今日又来了?”
平安点点头:“他只说自己忙,看了孩子一眼就走了。”
“哎!”胡水生长叹一口气,这孩子还算本分,只可惜身份确实高了些,他家里人又不好相处,孙女再随他去汴京怕是要吃苦。
若是他能留在江宁府,小两口好好过日子,也未尝不可。
可是这是孙女自己的事,他也不好过多干涉,胡水生望了眼巷边高高的围墙,背着手又去伺候他新开的菜地去了。
这个天井院落也能晒到不少太阳,他种些青菜,家里也能少些开销。
“咚咚咚,咚咚。”
这是镖局师傅的暗号。
平安将人请进门,两人客气抱拳,便开始同平安汇报沈玉明最近的动静。
“沈郎君方才从铺中出去,去瓦肆转了一圈后,还是回到了这沿河的客栈。我们看了下,他身后挺干净,应当没什么尾巴。”
“他今日是斗鸡还是斗促织?”平安指节轻叩。
镖师摇摇头:“都没有。”
“哦?”平安有些好奇,“那他去做了什么?”
“他斗了几次促织便在瓦肆出了名,大家都知道他在辨认这促织上有些本事。今日去瓦肆便是专门帮那些晚场斗促织的人挑促织,若他选的促织能在比赛获胜,他就收取促织主人的赏金。”
平安不让他以赌为业,他便打起了这个擦边球。
等镖师走后,平安望着窗扉上皎白的月光入了神,这样看来,沈玉明倒是没在作弊。
可单靠这个斗促织和从她这批发的卤串,他怕是难凑齐这十贯钱,只是不知他接下来还会有何动作。
如是想着,没过两日,沈玉明那边便有了变化。
以往每日他最多进上三百串,可某一日他便提前同平安商量:“明日我要六百串,能做出来吗?若是明日顺利,后面我会要得更多。”
“嗯。”平安并未过多过问,只道,“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这些时日两人之间的气氛也算缓和,沈玉明见着四下无人,讨好地唤了声:“娘子~~”他话音未落,一只手便悄悄摸向了平安。
“啪!”平安快速抽手,一巴掌拍在他手背上,“沈玉明,给我老实点。”
沈玉明的那张俊脸有一瞬间的抽搐,他随即咬牙笑道:“娘子这力气怎恁大。”
平安却未管,只叮嘱他要遵守规则:“一月之期未到,你要违背约定?”
看她语气严肃,沈玉明知晓自己今日有些冒进,他忙摆手:“不是的,不是的,我以后会老实的。”
平安睨他一眼:“你最好说到做到,咱们现在就是简单的商业合作关系。”
看着他垂头丧气离去的背影,平安慢慢握紧双拳,蓦地,似想到什么,她惊醒般伸出摸向身侧的茶杯,猛然灌下一口凉茶。
胡平安啊胡平安,没有原则地心疼男人,可是要倒霉的。
没了可供他随时挥霍的金银财宝,沈玉明这些日子也并未闲着。
许是怕平安生气,每日清早,他上门时都会带上些小玩意,今日是开得红艳的月季,明日便是用野草或芦苇棕叶折出的小玩意。
阿云看得是羡慕不已,对着平安连连说沈玉明好话:“沈郎君可真是个有心人。”
平安笑她:“这些小玩意是有心不错,等你再年长些你或许就明白,它重要,也不重要,最最符合自己心意的,还是金钱与权势,那才是心,纯金的心。”
这些小玩意或许能带来一时的欢愉,可是它们不能吃,不能喝,在生存面前,又算得了什么呢。
看着阿云懵懂的双眼,平安突然觉得自己就是个俗人,大俗人,她轻叹一声,随即转身回房逗弄女儿。
要想一个月内赚到十贯钱,纯靠做苦力干蛮工当然赚不到。
经过那些镖师几日的观察,平安也算知晓沈玉明近日增量的缘由了。
因着之前他卖的串打下了名声,他没再自己走街串巷,吆喝卖串,而是将从平安这儿批来的串,转卖给了其它商户。
这样一来,他便不需自己兜售,每日只需将东西送到商户手中就成。
他也倒是会选地方,从城北跑到了城南,那边的人并不知晓他这货从哪来,也就少了些质疑与竞争。
两地相距十余里,他这推车每日推来推去,要耗费不少力气。平安瞧着,他人好似比之前要更加消瘦了。
有次他上门,爷爷没忍住关心了他一句,他嘴上道:“我本来就瘦的,爷爷您莫担心,只要您和娘子松松都好好的,我心里比吃了什么都高兴。”
说罢,他视线一转,倔强抿唇,欲言又止地望向平安。
他贯会说好话,如今做出这般可怜模样更是惹得爷爷心疼。平安算是发现了,他这是转换风格,走起了可怜路线。
一个在汴京威风八面,说一不二的小霸王会是这样的可怜虫吗?
不管平安心中如何吐槽,一月之期一到,沈玉明便乐颠乐颠捧着十贯银子来找她。
平安查了他每日的记账,数目不但对得上,甚至还有盈余。
“娘子?”他睁大眼睛,小心翼翼试探。
“成吧,算你完成赌约。”平安合上账本,轻笑出声。
乍然见得她给个笑脸,沈玉明却觉得天气都突然晴朗起来,天知道这几个月他是怎么过来的,她终于愿意对他笑了。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沈玉明兴奋抱住平安,他这次学乖了,只将下巴靠在她的肩上,半晌没有动作。
平安睫毛轻颤,亦没有作声,等着他的动作。
一阵呼吸可闻的沉寂过后,沈玉明方再度开口:“娘子。”
平安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背:“好了,接下来要好好表现,不然,我会赶你出去的。”至于汴京的亲戚们,那便交给沈玉明去头疼去。
沈玉明闻言,瞬间将人抱紧:“娘子,我会的,你不会有这个机会。”
看他这患得患失的可怜模样,平安心中闪过一瞬间的心软。不管未来如何,至少在这一刻,她感受到了他的真诚。
新出炉的一家三口难得同处一室,小南松很快便熟悉了这个隔三岔五来看她的大人。
沈玉明得了机会同女儿相处,眼角眉梢甚是得意,他将孩子抱在怀中,在房中来回踱步:“我有孩子了,我真的有孩子了?”
他三步窜做两步,不时低头看向怀中襁褓,端的是神采飞扬。
这模样,活似一只尾巴高高翘起的公鸡,恨不得让全世界都知晓他当了爹。
他把孩子高高举起,孩子竟也不怕,反而咯咯笑了起来,得了回应,沈玉明玩得更带劲了,这刚凑齐的父女两的初次相处,场面竟意外和谐。
等到晚上,夫妻俩靠在一起夜话,沈玉明语中仍不掩甜蜜滋味:“娘子,咱家松松可真好看,以后我要给她十万贯,不,二十万贯的嫁妆。”
可看了眼孩子,他便又改了口:“不,才不要她嫁人,我不想便宜了外面的臭小子。”
说罢,他怜爱地摸了摸女儿小脸:“长得像你,娘子,真好看。”
“是吗?”平安反问,“我怎么瞧着她鼻梁像你。”
沈玉明心虚地摸了摸鼻子,嘿嘿道:“像我也行,女孩子英气些不会被欺负。”
昏黄的烛光下,平安看着他认真的眉眼,心中突然腾起一股奇怪的感觉,她这个便宜夫君,好似真的比之前长进不少。
沈玉明的成功,在食客中无异于平地投了颗惊雷。众人只知这打扮得如同花孔雀的郎君日日纠缠胡掌柜的,还被她丢出门好几次。他们本以为胡掌柜的会一直宁死不屈,却不知这烈女真怕缠郎,还真给他做成了?
一些私下怀着爱慕之心的人见状也不由扼腕,早知道胡娘子就吃这套,他们不也学着干了。
面对这纷纷扰扰的流言,平安将此事推给了沈玉明处理,她道:“你既然能一个月赚十贯,说明你如今本事长进,人也愈发稳重,我和孩子将来还得仪仗你。这种小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可若是处理不好,我们在江宁府的名声可就全毁了,我相信你定然能处理好的,对不对?”
如此高高帽子架起,沈玉明的尾巴快翘到天上,当下也是一口应答,拍着胸脯去处理这桩流言。
他的理由自然也是非常简单粗暴,只拐弯抹角敬告那些食客,他俩可是正正经经的夫妻,成婚已然数年。之前他在家中犯了错,让自家娘子伤了心,她才辗转回了娘家生活。
至于她自称寡妇之事,就是因着家中无壮年男人,她怕招惹桃花故意找的借口。
如今他回来了,可不得给自己正名,他才没有死,他活得好好的。
这桩麻烦解决完,沈玉明可谓是过了好一段时间的潇洒日子。
在这个过程中,他发现自家娘子浑然不似往昔,表面上她看着十分好说话,说起话来也让人如沐春风,可她的铺子却规矩严明,赏罚有度。那些买来的下人们既敬她,又畏她。
在家中如此,在外谈生意时更是雷厉风行,刚柔并济,让人一点也看不出玉溪镇鱼摊边卖鱼女的影子。
她孤身一人,竟也能在这波云诡谲的商场上混得如鱼得水。
看来她不光力气大,也有一番好手段。
他想,之前她在江宁府每日规规矩矩杀鱼卖鱼,是因为她当时家穷,没有其它选择。如今她有了发家银钱,所创造的惊喜实在远超他想象。
沈玉明恍觉,他好似从没真正认清自家娘子。
虽然潜意识告诉他危险,可他却觉得莫名迷人。这种迷人,不是来自她艳丽的容貌,而是源于她身上散发出的独特魅力。
如是想着,沈玉明看得愈发入迷,人也贴得更近。
平安放下账本一回头,眼前便是他放大的俊脸。
柔软温热的唇瓣印在脸侧,沈玉明试探性地点啄,平安并未拒绝。
这种事情说不上谁吃亏谁占便宜,成年男女,做这种事情不过是各取所需。
等一切水到渠成,沈玉明那边却突然没了动静。
平安诧异地眨了眨眼,却见他的身体蓦地僵硬,靠得近了,还可瞧见他耳尖已然憋得通红,半晌后,他突然气急败坏来了一句:“意外,这是意外。”
这沉默的时间,是在想理由?平安忍笑出声,他的脸红得更厉害了,一把拉住她就要往床上倒。
许是响动有些突兀,黑暗中,孩子受惊的啼哭打破了寂静。
两人动作微顿,相视一眼,平安率先将人推开,起身去哄娃。
既然想给孩子留下点家业,光靠两三个铺子肯定不成。
如果每日辛辛苦苦劳作糊弄口饭吃没甚问题,但肯定赚不到什么大钱。
要想赚钱,要么便把现在的铺子做精做大,要么就需把商业版图向外推得更大。
这段时日平安在外头忙得快脚不着地,沈玉明仿佛成了家庭主夫,日日在家带孩子等着平安归来。
眼瞅着腊月已至,年信将到,沈玉明花重金订购的惊喜也在一个晨雾弥漫的清早送到了码头边。
平安望着眼前两筐冒着寒意的箱笼,诧声问道:“这是什么?”
沈玉明卖个关子:“你打开看看?”少顷他立即改口,“太凉了,我来打开。”
这里边竟然是满满当当的生蚝与鲍鱼,不过时下众人都称呼它们为牡蛎与腹鱼,平安也只得入乡随俗。
“你弄的?”平安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正是。”沈玉明忙上前表功,“娘子最近辛苦了,我便让人送些东西给娘子补补。”
平安心中说没几分感动是假的,自从穿来这个世界,她也就在汴京吃到过几次新鲜的海鲜。
江宁府这边河鲜管够,海鲜却多只有干货。
“多谢你。”平安夸完沈玉明,便大手一挥,“今日咱们就吃蒜蓉牡蛎,决明兜子,等到晚上,把炭火炉架起,今日就吃个痛快!”
“那敢情好!”沈玉明乐呵找人安排,他正馋那些肉串好久,今晚可终于能过一遭嘴瘾。
因着冬日温度低,又有冰块冷鲜,这两筐海鲜走水路到这,损耗不算大,品质还算新鲜。
将牡蛎与腹鱼里里外外洗刷干净,平安便准备起配料来,东西也不多,就蒜末、葱花与粉丝。
只可惜这会寻不到小米辣,终究少了些香味,若想吃辣口,只得找点辣油替代。
处理好的牡蛎以粉丝垫底,肉上撒上蒜末、再淋上些许大料酱汁,便可上锅开蒸。这牡蛎肉质肥美滑嫩,无论是蒸制还是烤制都极其鲜美,但风味有所不同,平安就留了一半等着晚上用炭火烤。
至于腹鱼,平安也捡了几只划上花刀一起蒸制,留几个留着与鸡、虾一起做煲,剩下的则用来做那道风靡汴京的名菜——决明兜子。
做这道菜,便是各种鲜味食材的堆积。既有山鲜嫩笋、香菇,也有河鲜鱼虾,当然,若是条件允许,还可加上海参、羊杂,火腿一同入供。
锅中下入羊油,将所需食材切成规整的丁状入锅煸香,加入料酒、酱汁调味,少许白糖提鲜,便可盛出包裹进薄韧透明的绿豆粉皮之中。
这决明与鱼虾都带寒性,冬日里食用最好还是得温补,因此平安备好温热的姜醋汁淋上,如此中和一番,吃起来才算两相得宜。
这几样蒸菜花费时间不足半盏茶,一时间灶房内热气腾腾,水雾弥漫,一股淡淡的鲜香顺着蒸腾的雾气四处飘散开来。
待牡蛎蒸好,撒上葱花,平安舀上热油泼洒激发香味。
她将第一个牡蛎递给了爷爷,他老人家以前从未吃过,今日正好让他尝尝鲜。
胡水生颤颤巍巍接过,他小声问道:“这东西怕是要费不少钱吧?”
平安安抚道:“您放心吃,吃不穷咱的,这东西在海边就跟咱田里的田螺一样,只是路程隔得远,它的价格才涨了些。”
这样听完,爷爷方放心几分,他轻轻吸溜一口,那滑嫩肥美的牡蛎肉便随着蒜蓉葱花一同滑入嘴中。
下一秒,他的瞳孔翕然放大,随即放缓了咀嚼的速度。
这样细嫩鲜美的口感,确实是他从未品尝过的美味。
看爷爷吃的开心,平安便也拿了个加了辣的尝味。
温润油滑的蒜香酱汁包裹着更加肥美滑嫩的牡蛎肉在舌尖滑过,极致软嫩肥厚的牡蛎肉被齿尖划破,充沛鲜美的汁水带着它独有的海洋气息在口中爆开。
新鲜牡蛎本身的鲜甜与蒜末葱花在唇齿间交融,形成一种醇厚馥郁的香浓滋味。
蚝肉独有的细腻口感让品尝的人无需过多费力,只需舌尖与牙齿几个来回的轻轻碰撞,便可一溜烟滑入腹中,独留味蕾在回味那股咸鲜的余韵,让人不禁大快朵颐。
而那道决明兜子,鲜美亦不逞多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