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把雪原刮得发白,又把夏草吹成绿浪,再刮白,再吹绿。时间像被马蹄踏过的鼓面,忽隆忽隆就过去了。
没有名字的女人蹲在盐碱湖畔,用骨刀剖开一只刚咽气的野兔。血是烫的,沿着她腕上的旧镣痕往下滴,像给那圈早就不在的铁环重新上了色。
“生肉要趁心跳停之前吃”,她对身后那群同样被放逐的人说,“否则魂就跑回长生天了。”
那些人起初只是远远跟着她。
有的是逃奴,有的是被全家死于瘟疫的孤儿,有的是因偷一条羊腿被割了耳朵的盗贼......
他们看她赤手空拳把狼王按进泥里,咬穿狼喉,喝第一口血;又看她用一根套马索勒死过发狂的野牛,让所有人得以饱腹。后来他们开始叫她首领,因为她生起篝火的手势像在凭空摘星,因为她冲阵时总是逆风而上,把敌人的号角声撕成两半。
她都不应,只在夜里用炭条在羊皮卷上画记号。一道横是活过一天,一道竖是夺过一匹马,一道圈是抢到一袋盐。
记号越来越多,跟随她的人也越来越多。
不知道是第几年的冬天,雪厚得能埋住马腿。首领带着骑手们冲进黑水部过冬的草库,抢走了十几车干酪和一整垛紫貂皮。回程路上,她让最老的瘸子阿古拉赶着空车走在最前,自己和其余人伏在雪里。黑水部的追兵果然中计,马蹄陷进她事先挖好的冰窟窿,像下锅的饺子。那一夜,他们用敌人的肥羊煮了热汤,汤面上浮着一层亮晶晶的油星。黑水部向来以暴虐残暴著称,没想到有一天会被别人劫掠。
阿古拉捧着木碗,忽然哭出声:“我这条贱命,居然还能喝上这么鲜美的肉汤。”
首领拿刀背敲他肩膀:“有什么可哭的?不过一碗汤而已,我要让跟随我的人都吃上肉。”
队伍便像滚雪球般越滚越大。
到了某年开春,她手下已有七十多张能拉满的弓,一百多匹健壮的战马。可她知道,这仍旧不够。王庭的旗帜随便一扫,就能聚拢三万铁骑,像洪水冲垮蚁穴一样使他们湮灭。
“首领,东边的音巴部又在边境抢我们的羊了。” 一个络腮胡大汉走进临时搭起的帐篷,脸上带着怒气。他们刚刚在边缘之地建立了一个小小的营地,靠着和周边部落交换皮毛为生,却总被一些强大的部族有意无意的欺负。
首领正低头擦拭着狼骨佩刀,闻言抬起头:“带五十个人,把羊抢回来。记住,别杀人,只抢东西。”
“可音巴部和王庭关系好,我们这么做……”
“怕了?” 她冷笑一声,眼神锐利如刀,“我们本就一无所有,赤脚行走,还有什么好怕的?”
那一夜,音巴部的牧场火光冲天。他们不仅抢回了自己的羊,还顺手牵走了对方一半的马匹。消息传开,越来越多被王庭压迫的小部落开始注意到这个突然崛起的势力。
十月,草原的风带着湿草味。首领把众人叫到一处,她拿刀尖在地上画线:一条是王庭,一条是自己,中间是十几片零散的小部落。有的被重税逼到卖儿卖女,有的因不肯献马而被割了旗,还有的是被大合罕的亲弟弟夺了牧场......
“蚂蚁咬不死老虎,”她说,“可蚂蚁要是结成河,就能把老虎淹死。”
众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阿古拉开口:“首领,你直说要我们娶谁、嫁谁吧。”
首领笑了。
她一笑,左脸那道从眉骨划到下颌的旧疤就像活过来,像一道闪电在皮肤里游走。
“你们的婚姻没有价值,我要的不是新娘或新郎,是盟约。”她用刀背敲敲自己的胸口,“王庭用血脉锁链捆住草原,我们就把锁链一根根砍断,再重新打结。”
一个穿着蓝色长袍的使者来到营地。他是西边塔哈尔部的萨满,部落因为拒绝向王庭缴纳双倍贡赋,正面临黑甲军的威胁。
“首领,” 老萨满恭敬地递上一碗奶茶,“我们塔哈尔部愿意与您结盟,共同对抗王庭。”
首领看着帐篷外正在训练的手下,他们虽然勇猛,却终究只是些乌合之众,没有像样的武器,更没有稳定的根据地。单凭他们,根本不可能撼动王庭的统治。
“结盟可以。” 她缓缓开口,“但我需要你们的支持。我要武器,要粮食,要你们部落的勇士。”
老萨满点了点头:“这些都可以给您。但按照草原的规矩,结盟需要信物。” 他顿了顿,似乎有些难以启齿,“我们首领有个儿子,今年十八岁,勇猛善战。若是您愿意……”
帐篷外传来狼的嗥叫,像是在提醒她什么。她握紧手中的狼骨佩刀,想起那些在死去的族人,想起父亲消失在火雾中的身影,想起大合罕那张冷漠的脸。
“好。” 她最终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告诉你们合罕,我同意联姻。”
老萨满脸上露出喜色,刚要起身道谢,却被首领叫住。
“但我有一个条件。” 她的目光扫过帐篷外那些等待着她指令的手下,“结盟之后,塔哈尔部的战士要听我调遣。我要的不是平等的盟友,是能跟着我一起,踏平王庭的兄弟。”
她当然知道,塔哈尔愿意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并非出自好心,天命之女的谶语本就是上好的噱头,足以招揽更多的人马,使王庭不敢轻举妄动。即使是大合罕,也不能轻而易举的毁掉一个部族,他们可不是像廓拓一般只有数千人的小聚落。若是战胜,则能摆脱重税,更近一步;若是战败,就把这个女人推出去顶罪,说她蛊惑了塔哈尔,赔罪献礼之后也不会比现在更坏。
老萨满愣了一下,随即重重地点了点头:“只要能打败王庭,塔哈尔部愿意听您号令。”
送走使者,首领独自走到营地最高的沙丘上。月光洒在她身上,将影子拉得很长。她拔出狼骨佩刀,刀身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父亲,” 她轻声说道,像是在对远方的亲人倾诉,“我快要找到那根命运的缰绳了。等我,我一定会回去的。”
风穿过沙丘,发出呼啸的声响,仿佛在回应她的誓言。远处,她的手下们正在篝火旁饮酒欢呼,他们知道,他们将不再是任人欺凌的流浪者,而是要掀起一场草原风暴的勇士。而这场风暴的中心,就是他们这位神秘而强大的首领。
塔哈尔部的迎亲队伍扎起连绵的毡帐,篝火将夜空染成暖橙色。首领换上了纹绣繁杂的嫁衣,狼骨佩刀依旧别在腰间,刀柄上的绿松石在火光中流转着幽光。她的身边站着塔哈尔部合罕的儿子豪图,一个骑术精湛却神色倨傲的青年。
“听说你驯服了草原上最烈的黑鬃马?” 豪图举杯时,酒液在银碗里晃出傲慢的弧度,“明日成婚,我要骑那匹马来迎娶你。”
首领指尖划过佩刀上的狼纹:“黑鬃认主,除了我,谁骑它都会被甩下来。”
“笑话!” 豪图猛地将酒碗砸在地上,银器碎裂的脆响惊得帐外的猎犬狂吠,“我豪图是塔哈尔部的勇士,连王庭的汗血宝马都能驾驭,何况一匹野种?”
她不再言语,只是望着帐外那匹通体漆黑的骏马。王庭流放她时的那匹早已老去,这匹是她在追逐野马群时驯服的头马,肩高十五掌,鬃毛如墨,曾将试图靠近的牧民踢断过三根肋骨。
次日清晨,豪图果然翻身上了黑鬃马。部族的人都围过来看热闹,连灰狼都蹲在远处的沙丘上,绿眼睛里闪着戏谑的光。豪图刚想扬鞭,黑鬃突然人立而起,前蹄在空中划出骇人的弧度。
“孽畜!” 豪图怒吼着拉紧缰绳,却被马身猛地一甩,像片叶子似的飞了出去。他的头重重撞在一块尖石上,鲜血瞬间染红了黄沙。
人群发出惊呼,塔哈尔部的萨满慌忙上前探查,最终摇了摇头。首领走到黑鬃身边,轻轻抚摸着它颤抖的脖颈,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深水:“我说过,它认主。”
这场婚事以新郎的意外身亡告终,塔哈尔部却并未因此背弃盟约。失去继承人的老合罕看着首领处置部族事务时的冷静果决,反而更加敬畏。能让神驹如此护主的人,绝非寻常之辈。
有了塔哈尔部的支持,他们的势力范围不断向西扩展。
一年后,南边的翁牛特部主动前来结盟。他们的合罕年事已高,膝下只有一个儿子克儿只斤,是个出了名的纨绔子弟,整日只知饮酒作乐。
“只要首领肯嫁,我们翁牛特部的牛羊和牧场,都归您调配。” 老合罕在谈判时,眼神里满是恳求,“我这儿子虽无能,却也老实,我走后,他恐怕无力守住部族。到时候,希望您能出手相助。”
无能的儿子无法抛弃,另选继承人会造成更大混乱。
首领看着帐外堆积如山的贡品,想起手下日益增长的人口,点了点头。
婚礼比上次更盛大,部众特意搜寻来的美酒,据说是三十年的佳酿。
还没与新娘举行仪式,克儿只斤眼睛就没离开过酒壶。他不顾部族长老的劝阻,连干了三大碗,笑着说:“她的如今就是我的!能娶到草原上最厉害的女人,我…… 我得喝个痛快……”
话音未落,他突然捂住喉咙,脸色瞬间变得青紫,酒杯 “哐当” 落地,人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帐内一片哗然。萨满检查后,发现酒里掺了毒药,显然是有人想借婚礼除掉首领。
首领却只是让人收敛尸体,对惊慌失措的翁牛特部族人说:“从今日起,由我接管翁牛特部的一切事务。谁不服,就去陪你们的少主。”
她的冷静震慑了所有人。借着这次机会,她清查了翁牛特部的内奸,将南部的牧场与塔哈尔部的领地连成一片,势力范围扩大了近一倍。她开始铸造兵器,训练骑兵,连王庭派来的探子都不得不承认,这个曾经的放逐孤女,已经拥有了与王庭分庭抗礼的实力。
又过了两年,首领的势力已经扩展到克鲁伦河沿岸,离她曾经的家园只有一步之遥,而王庭颓势尽显。
这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前来求亲。王庭的旁支王子金特尔。
“我知道你恨王庭。” 金特尔站在她面前,头颅高昂:“我能为你换来王庭内部的情报。”
首领看着他,缓缓说道:“好,我嫁你。但你要记住,你现在只是我的丈夫,不是什么王子。”
新婚之夜,帐内只点了一盏油灯。金特尔趁她转身整理床铺时,突然从靴子里抽出一把匕首,寒光直刺她的后心。
“你这卑贱的奴仆,也配与王庭相提并论!” 他嘶吼着,匕首离她只有寸许。
就在这时,帐外突然响起一声惊雷,一道闪电劈穿毡帐,正好落在金特尔举起的匕首上。蓝白色的电光瞬间包裹了他的全身,只听一声惨叫,他已化为焦炭,手中的匕首被融为铁水。
首领转过身,看着地上的焦尸,眼神没有丝毫波动。帐外的牧民们却炸开了锅,他们亲眼看到天雷劈向新娘的帐篷,却只烧死了新郎,纷纷跪倒在地。
“是长生天在护佑您啊!” 断臂汉子激动得声音发抖,“您就是草原真正的王!”
首领走到帐外,望着远处连绵的灯火。她的势力已经覆盖了草原的半壁江山,王庭的黑甲军再也不敢轻易踏入她的领地。
“父亲,” 她轻声说,“我不仅找到了命运的缰绳,还让它跟着我的脚步在转动。”
风从克鲁伦河吹来,带着熟悉的水汽。她知道,与王庭的决战不远了。而这三段离奇的婚姻,不过是她登上王座前,扫清障碍的垫脚石。草原的命运,终将在她手中,驶向未知的远方。
金特尔被天雷劈成焦炭的消息,像风一样传遍了整个草原。
牧民们开始私下称她为 “述轮”,意为草原上战车的转轮,能碾碎一切阻碍。
“听说了吗?那个述轮王死了三个丈夫!” 牧人们在篝火旁窃窃私语,眼神里带着敬畏与恐惧,“连王庭的王子都没能逃过,这分明是被长生天诅咒了!”
消息传到其他部族,原本有意结盟的首领们纷纷按兵不动。有个小部落的使者刚带着聘礼来求亲,听到这些传闻,吓得当场打翻了彩礼,骑着马连夜逃回了部落。
断臂汉子气冲冲地闯进大帐:“首领,那些人竟敢说您是被诅咒的女人!要不要属下带些人,去把他们的舌头割下来?”
述轮王正低头看着一幅摊开的羊皮地图,上面用朱砂标出了王庭的布防。听到这话,她只是淡淡抬眼:“割了舌头,他们就会真心归顺吗?”
“可……”
“让他们说。” 她指尖划过地图上的王庭都城,“等我踏平那里,就算我是吃人的恶鬼,他们也得笑着应承。”
帐外的风卷着沙砾打在毡帘上,发出簌簌的声响。这些年,她的势力早已今非昔比,骑兵的铁蹄能踏遍草原的每一个角落,锻造坊里日夜不休地打造着锋利的弯刀,连曾经依附王庭的几个大部族,都开始偷偷向她示好。
“时机到了。” 她突然站起身,狼骨佩刀在腰间发出轻响,“传令下去,三日后,兵发王庭。”
大军出发那天,克鲁伦河的水仿佛都为他们让路,原本湍急的河道变得平缓。述轮王骑在黑鬃马上,灰狼跟在她脚边,身后是黑压压的骑兵,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
王庭的大合罕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冷峻的中年男人,岁月和酒色掏空了他的身体。当探马来报说述轮王的军队已经兵临城下时,他正搂着美人饮酒作乐,酒杯 “哐当” 一声掉在地上。
“不可能!” 他踉跄着站起身,头发散乱,“一个被放逐的孤女,怎么可能有这么大的能量?”
“大合罕,城外的骑兵已经开始攻城了!” 骑兵慌张地跑进来,甲胄上还沾着血,“他们的战斗力太强了,我们的黑甲军根本挡不住!”
城楼上的厮杀声震耳欲聋。述轮王亲自擂鼓,鼓声如雷,每一声都敲在守城士兵的心上。她看着王庭的城墙在士兵的冲击下摇摇欲坠,眼神里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只是在看一场与自己无关的戏。
三日后,王庭都城的大门被攻破。述轮王骑着黑鬃马,在众人的注视下,一步步走进了大合罕的宫殿。曾经高高在上的大合罕,此刻正蜷缩着瑟瑟发抖。
“你…… 你不能杀我!” 他语无伦次地喊道,“我是草原的大合罕,是长生天选定的王!”
述轮王拔出狼骨佩刀,刀身在阳光下闪着冷光。她没有看大合罕,而是转身面对跟进来的手下和部族首领,声音清晰而坚定:“从今日起,王庭覆灭。我,在此拿回我的名字,并自封斡尔朵黑,建立黑帐汗国。”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愿意归顺的,既往不咎。不愿意的,就去陪你们的大合罕。”
大合罕还想嘶吼,却被一刀割了喉咙。部族首领们面面相觑,最终纷纷跪倒在地。
她没有坐上那把沾满鲜血的王座,而是在宫殿外竖起了一面黑色的旗帜,上面绣着巨大的转轮图案。
牧民们远远望着那面旗帜,开始称呼她为 “黑帐之主”。传说她的王帐地下是无底尸坑,但凡谁有谋逆之心,夜里必有铁骑黑影循声而来,以发辫绞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