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锁喉的人往往惊惧至极,无暇分辨那取走自己的性命的究竟是何物。倘若他们细看一瞬,便可得知绞紧的并非发辫而是数根。
“在城中拖走尸体的也是此树的根系!”许世忧反应过来,从一开始,他们能够来到此处就是注定。
述轮王的诱饵简直多的用不完。
话音未落,胡杨根须破土而起,如千条乌黑的铁索,瞬间缠住众人脚踝。
江豇好持剑便砍,剑锋劈中根须,溅起的却不是木屑,而是一蓬滚烫的黑沙,沙粒沾肤即燃,幽蓝火苗顺着衣物往上爬。
他几乎要笑出声来:“原本看在都是木头出身的份儿上,还想给你个痛快。跟符修比放火,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碧諕一把按住他手腕:“别动灵力!城还在看!”
“它现在看的不是我们。”李屹炱仰头,瞳孔里映出穹顶裂开的天光。那光不是日光,也不是月光,而是一匹由黑沙与骨粉凝成的战马,鬃毛翻飞,四蹄踏着虚空,从树上缓缓降下。
马背上空无一人。
“她在找骑手。”许世忧轻声道:“或者,找替身。”
江豇好猛地收剑,剑鞘击地,借力跃起,身形在半空一折,直扑人皮战旗。就在指尖即将触到旗角的瞬间,战旗忽然倒卷,像一张巨大的斗篷罩向他。斗篷之下,黑沙凝成女人轮廓,披风翻飞间露出一张没有五官的脸,唯有一道竖直的裂口,自额心贯至咽喉。
“阿阑豁阿!”顾耽耽推他避开攻击后大喝,剑尖直指裂口:“看清楚你的敌人在哪里!”
裂口无声地笑了,黑沙簌簌落下,所落之处,根须放弃攻击,却将众人推向战马。马背上的鞍具自动张开,像一张等人落座的巨口。
顾耽耽迈步向前,她所到之处,黑沙战马的四蹄开始溃散,又重新凝成更小、更碎的蹄铁。
“草原上从不立碑,因为忌讳提及死者真名。”她走到胡杨裂开的树皮边上,声音低而清晰,“名字即枷锁。”
猜到她要做什么,碧諕脸色大变:“你要彻底将她从封印中释放?我们现在可不是全胜状态,分身未必是她的对手。”
闻言胡样树竟渗出淡金色的树脂,树脂顺着树干爬升,一路点亮枝头残留的琥珀。琥珀里封着细小的骨片,此刻纷纷碎裂,发出婴儿啼哭般的脆响。
述轮王的轮廓在树脂金光中微微扭曲,裂口处涌出古老的僳语,像千万人齐声低诵:
“归来者,以血偿火,以影偿光。”
顾耽耽将流水错金剑插入树中央的地面,剑刃映出坚定不移的眼神:“魔煞不除,我心不安。她还在大漠中一日,此地就无法焕发生机。”
影与剑同时被根须卷起,抛向战马。马背上的鞍具瞬间合拢,却发出一声裂帛般的惨叫。剑锋从鞍具内部刺穿,幽蓝火焰顺着刀身窜上马鬃。战马昂首嘶鸣,混着女人凄厉的长笑。
就在那一刻,穹顶彻底崩裂。
不是碎石,不是流沙,而是无数张被风干的、巴掌大小的皮片。
工匠、战俘、盗墓者,所有曾被这座城吞噬的面孔,此刻如落叶般飘下。每张皮片的嘴部都被缝死,却在经过众人头顶时,齐声挣断缝线,发出同一个名字:
“阿阑豁阿——斡尔朵黑——”
声音重叠成潮,潮头之上,述轮王的黑曜石眼窝里,幽蓝月轮旋成漩涡。漩涡深处,一截染血的矛头缓缓探出,对准顾耽耽的心脏。
“借汝之身,还我之名。”
下一刻,整个空间发出类似树木年轮崩裂的脆响。
胡杨木质化的甲兵不断从地底爬出,关节处滴落树脂,行动时发出怪异的吱嘎声。
顾耽耽的剑砍在一具木兵的颈侧,剑刃却被木甲咬住,她猛地旋腕,借木兵自己的力量将其掼向地面。落地的刹那,木兵胸腔裂开,数十条根须暴射而出,直取其面门。
“师妹!”江豇好徒手抓住根须,掌心瞬间被腐蚀得血肉模糊。他咬牙将根须生生扯断,断口溅出的却不是血,而是细沙。
“顾不得许多了。”碧諕元君掐诀,指尖窜出青色光辉,却在成形瞬间被扭曲,反噬自身。他闷哼一声:“此城中法阵竟然还真能吸取我的灵力,怎么述伦被封印后,还多了厉害本事?”
许世忧抡起罗盘,狠狠砸向一具刚爬出的盗墓贼尸体。那尸体半边脸已被胡杨皮覆盖,被砸得后仰时,喉咙里竟发出熟悉的沙哑笑声,是死在城中的同行朝奉。许世忧愣了一瞬,尸体的手已掐住他咽喉,指节处长出尖锐根刺。
“别看!你又陷进幻境了。”李屹炱的折扇展开化作七枚薄刃,刷刷切断根刺。他拽着许世忧后退,许世忧脚跟却踩到另一具温热的躯体,低头看到又是熟悉的脸庞,其皮肤下青色的血管正迅速木质化,冲他微笑露出沾满黑沙的牙齿。
顾耽耽一剑削掉木兵的头颅,那头颅滚了两圈,竟发出婴儿般的啼哭。她轻喘着气,声音却冷静得可怕,“她要将我们拉入死生战场。”
江豇好的符火燃成一个火圈,火焰所到之处,根须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尖叫,纷纷退缩。暂时阻挡了那些怪物前进:“木头做的活死人,真是晦气!”全然没注意到把自己也骂进去了。
见正面无法突破,众人脚下的石板突然发出刺耳的碎裂声,顾耽耽猛地拽住身旁的江豇好,两人踉跄着后退时,发现墙壁也如蛛网般裂开。树根从缝隙中疯狂涌出,顶端绽开无数双空洞的眼睛,那些分明是殉葬者腐烂的头颅,被树根从脖颈处贯穿,悬在半空摇晃。
“这还是我的幻觉吗?”许世忧已经麻木了。
碧諕元君在空中划出银弧,将扑来的三具干尸扫成齑粉,“她的挑衅也太低级了,好恶心......” 话音未落,地面突然鼓起数道土棱,十几把锈迹斑斑的铁铲破土而出,铲头还沾着暗红的血垢,朝着李屹炱的后心刺去。
“殿下小心!” 许世忧的罗盘脱手飞出,在半空化作金网将铁铲尽数绞碎。他刚要收回法器,却见那些碎裂的铁屑突然凝结成盗墓者的虚影,脸上还挂着被流沙吞噬时的惊恐,指甲缝里嵌着的胡杨枯叶竟化作锋利的短刀,再次袭来。
江豇好的符咒在掌心燃成灰烬,淡金色的光盾勉强挡住尸群的冲击:“这些东西杀不死,真是没完没了!” 他看着自己刚劈碎的干尸化作黑烟,又在三丈外重组。
“本体就在这地下。” 顾耽耽蹲下身,指尖按在青石板的裂缝处。那些不断蔓延的纹路里,正渗出琥珀色的粘稠液体,落在地上便生出细密的根须,“她把陵墓建在胡杨的主根上,现在用整座城的怨气滋养根系......”
她抬手运灵,镜光乍破,寒辉暴涨。
“太阴之镜,照万邪归真。”她低喝,声音却止不住发颤,可见再次使用法宝已然十分勉强。
镜光所到之处,如一泓冰水倒灌进被火烤焦的地宫。根须遇光即枯,木兵遇光即溃,众人面前逼仄的尸潮被生生撕开一道裂口。
然而裂口尽头,述轮王轻轻一笑。
“照我?”那声音像树皮互相摩挲,“镜光所至,皆为我影。”
下一瞬,镜面骤然翻转。
并非顾耽耽失手,而是镜中映出的那张述轮王面孔自己转了身。银镜发出一声婴儿啼哭般的脆响,镜面竟从边缘开始长出细密的纹路,像胡杨的年轮一圈圈收紧。
顾耽耽只觉掌心一空,灵力如决堤洪潮倒灌入镜,镜光由寒转炽,由银转金,最后竟化作滚烫的液态火焰,顺着她手臂经络逆烧而上。
“耽耽!”江豇好扑过去,却只抓住她衣袖被烧成灰的残片。顾耽耽踉跄跪地,整条右臂已呈半透明金色,皮肤下流动的彷佛不是血,而是熔化的金汁。
述轮王缓缓起身——不,是那棵黄金神树在起身。
树干裂口处,述轮王新生的皮肉如婴孩般红润。树冠轰然炸开,亿万片金叶逆冲穹顶,每一片在空中旋即展开成薄如蝉翼的透镜。
最核心的十枚光斑汇聚成形,悬于众人头顶,像十颗被强行压缩的太阳,将地宫照得惨白无影。
热浪最先压垮的不是凡人而是碧諕元君。他掐诀欲召水幕,水汽未生先被蒸干,闷哼一声后,双膝跪地,衣袍瞬间焦黄。
“逆熵之焰……”他嘶哑道,“她以镜为引,把昭法的生气倒灌己身!”
江豇好的剑刃已烫得发红,他反手插入地面,借剑身传导热浪,才勉强站稳。
“那就砍了它!”他怒吼,却见刀身与地砖接触处竟生出细小金芽,嫩芽一瞬即长成带刺树根,顺着刀背缠上他手腕。
李屹炱以扇遮额,扇面已被烤得蜷曲,他却盯着树冠最深处。那里,述轮王新生的□□正从树皮裂缝中缓缓‘剥落’。先是手臂,再是肩颈,最后是整张脸。她睁开眼的刹那,十枚“小太阳”同时下沉一尺,地宫青砖开始熔成金红浆液。
顾耽耽咬着牙催动灵力,试图夺回对明镜的掌控,银镜碎片与金叶同时炸开,化作一场逆向的流星雨,尽数倒卷入树冠。述轮王新生到一半的□□发出一声非人尖啸,胸口竟浮现出碎镜纹路,裂痕里渗出漆黑树脂。
十枚“小太阳”因灵力逆流而剧烈震荡,光斑边缘开始崩裂,滴落金火。地宫穹顶被烧出十枚黑洞,像被蛀空的日轮。胡杨神树疯狂抖动,新生的皮肉与树皮互相撕扯,发出血肉与木材撕裂的闷响。
江豇好一把扛起顾耽耽,冲众人嘶吼:“出口在哪?!”
述轮王缓缓抬起手臂,地宫深处传来无数骨骼摩擦的声响,那些早已腐朽的殉葬者尸骸,竟在金光中站成整齐的队列,齐齐朝着新生的躯体跪拜下去。
碧諕叹了一口气:“恐怕上面又要斥我无能,可总不能让你们死在这里。”
他摘下腰间那枚玉色小印,五指一合,青白毫光暴涨。玉清天在他掌心化作丈余圆穹,深邃如夜空,繁星点点。只听‘嗡’的一声低震,漫天金焰被一股无形巨力牵引,百川归海般灌入镜中。热浪骤减,众人脚下融化的砖石迅速凝固,发出咔啦脆响。
“撑不得太久!”碧諕元君脸色瞬白,鬓角汗珠未落已化作蒸汽,“这只是玉清天的投影而已!”
脚下突然传来剧烈的震动,整座地宫仿佛被一只巨手攥住,青石板成片翘起,露出下方盘根错节的金色根系。那些根系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长,刺穿岩层的脆响此起彼伏,玉清天在这股巨力冲击下,边缘竟泛起了裂纹。
胡杨树在金火被抽空的刹那疯长,树干节节拔高,树皮崩裂又愈合,发出战鼓般的轰鸣。枝桠刺穿穹顶,碎石与尘沙如雨坠落。
下一瞬,整座地宫被巨力撕开,夜空与冷月乍现眼前。神树并未停息,而是托举着述轮王新生的半身,如巨龙般拱破地宫穹顶,带着整座地宫的残垣断壁向上攀升。
顾耽耽艰难抬起手臂,向天穹一划,唤道:
“琨虹——!”
一声裂帛似的长啸自夜空尽头滚来,风卷沙起,月色被撕成碎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