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应她的是云层深处骤然亮起的靛紫闪电,龙形鳞片由云气凝成,边缘泛着虹彩,像黎明第一缕晨光被揉进了夜色。
龙云俯冲而下,四爪踏风,尾鳍扫过残损的楼台,木屑与瓦砾在它翼下化作流萤。众人只觉脚下瞬间失重,眨眼间便被云气卷上龙背。
“抓紧。”顾耽耽提醒道。因为琨虹生性高傲,向来不愿意俯首为他人坐骑。只是它也算颇通灵性,知晓此时情形危急,不宜耍小脾气。
琨虹昂首,一声龙吟震散十里金叶火雨,驮着五人破空而起,冲出地宫的刹那,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原本死寂的古城中,一棵通天巨树拔地而起,金色的枝干冲破云层,叶片反射的光芒将整座城照得如同白昼。那些残垣断壁,此刻竟成了巨树的养分,被根系紧紧裹住,慢慢融入树干。
“她......她把整座城都当成了温床。” 许世忧喃喃道,望着那些夹杂在枝干间的建筑与异物,只觉得头皮发麻。
碧諕元君捂着胸口,脸色凝重:“她的力量还在增长,必须尽快找到破解之法,否则别说屠魔,我们都得变成她的养料。”
下方,古城已成朽木之舟,被胡杨巨根拱得四分五裂。而更远处,夜色与大漠交界的地方,一条条苍金色的‘河’正在流动。那是胡杨的根系,浮出沙丘,又钻入地底,像巨兽的血管,把整片沙海缝成了一体。
古城残墙如纸糊般被撕碎,沉睡的街道在月光下裸露。胡杨冠盖遮蔽星辉,金叶折射的残日余辉将城廓镀成诡丽铜色。风一吹,满城屋瓦齐齐作响,似亡灵在檐下低语。远处祭台之上,述轮王半身与树冠融为一体,长发如藤蔓垂落,发梢滴落滚烫树脂,落地成火。
她俯瞰众生。
李屹炱也喉咙发紧:“根须……已蔓延到地平线外,她要控制整片大漠。”
江豇好啐了沙:“那就先掀了她的棺材板。”
琨虹似听懂了,龙尾一摆,云气暴涨,速度陡增。然而刚掠过第一道沙梁,前方沙丘忽然隆起百丈,随后轰然炸裂。一条根系破沙而出,末梢竟长着一张木化的面孔,正是述轮王的脸。她双目紧闭,口中却发出低沉的号令。沙浪随之竖起,化作无数枯手,向龙翼抓来。
碧諕元君盘膝坐在龙颈之上,破碎的玉清天投影残片悬于指尖。他低声行咒,残片化为一圈清冷星环,挡在龙腹之下。枯手一触星辉,便崩散成沙,但星辉亦随之暗淡。
“残片能替琨虹挡一挡。”碧諕元君抬眼,额心朱砂已被冷汗晕开,“但小镜子的灵力流失的太快,根须吸走云气,再飞不到百息,琨虹的龙身便要散了。”
李屹炱折扇轻敲龙鳞,目光却落在根须深处:“根在回输力量给主干。”他语速极快:“若我们能切断其中一条主脉,树体力量失衡,或可阻她继续扩张。”
顾耽耽以膝抵住龙背,俯身望向最近的一条主根,它自地底蜿蜒,穿过一座半埋的烽燧,仍在前行。
她眸色沉如渊水:“那里。”
琨虹会意,一声低啸便又开始俯冲,风声尖啸。临近烽燧,顾耽耽纵身跃下,衣袂翻飞,像一颗坠落的星。
江豇好随之跳下,靴底踏沙,溅起金雾,其余三人也紧随其后。
烽燧下,主根粗如屋舍,表面浮动着无数细小符纹。顾耽耽刚一落地,流水错金剑就直插根脉,青光与金纹相撞,发出古钟般的轰鸣。根须剧烈抽搐,烽燧残壁随之崩塌,露出内部空洞,里面竟堆满士兵干尸,每一具都保持着向上攀爬的姿势,手掌与根须黏连,求救像被时间凝固。
江豇好在空中疾书符阵凝为锁链,缠绕根脉。李屹炱抡扇猛劈,刀口卷刃,却硬生生在根上凿出一道裂口。许世忧则以血肉之躯抵住根须反卷,为顾耽耽争取一瞬。
“斩!”顾耽耽低喝,流水错金剑骤然幻化为万千微缩小剑,小剑钻入裂口,沿着年轮逆行。根脉深处传来述轮王的怒啸,整片大漠随之震颤。下一瞬,主根从内部炸开,树屑与沙火喷薄而出。
见伏击成功,琨虹迅速飞来,龙爪一捞,将五人重新卷上脊背。许世忧不忘随手抄起一把成色还算不错的大刀,回头望去,那条被斩断的主根正迅速枯萎,化作灰白粉末,被夜风吹散。
然而更远处,更多的根须破土而出,像无数金色巨蟒,向同一方向游动。那里,胡杨主干已高耸入云,树冠正托举着述轮王新生的完整身躯。
“她应该是要去大漠深处最古老的风口。”碧諕元君眺望到述轮王的动态,猜测道:“风口下是上古祭坛‘死生之眼’,若让她扎根成功,形势将再难逆转。”
顾耽耽站在龙首上,她望着那片逐渐亮起的金暗交界线,轻声道:“琨虹,再快些。”
可仍是来不及。琨虹的龙鳞突然炸起,云毯剧烈颠簸起来。众人低头望去,只见脚下的大漠像是被一只无形巨手猛地攥住,原本平缓的沙丘齐齐向上翻涌,直径百里的沙层化作环形巨浪,在轰鸣中拔地而起,瞬间冲上千米高空。金色根须在沙浪中扭曲闪烁,如同巨兽的骨骼在浪涛里舒展。
天地忽然失了重量。
先是极静。风声、啸声、心跳,全被一只看不见的巨手按进真空。继而一声巨大闷响从地心传来,整片大漠被那股力量生生拽起,百里黄沙在同一瞬离地。沙丘、枯井、断城、驼骨……所有被岁月埋过一遍的旧物,此刻全悬在半空,仿佛时间与空间同时被抽成薄薄一张平面,又被拧成漩涡。
枯枝只轻轻一振。
那声音极轻,却盖过沙浪的怒吼。
刹那间,白色飓风自漩涡眼升起。风里看不见一粒沙,取而代之的是被人畜残骨、锈透的兵刃、烂旗、碎甲...统统化作最细的齑粉。风一掠过,众人衣袖瞬间被削去一层,皮肤绽出细密血口,却连血珠都被风吸走,化为齑粉的一部分。琨虹也被吹得散去,无法凝固成型。
碧諕元君抛出最后一片玉清天残片,也只撑了半息,便被风粉磨得荡然无存:“这妖风好厉害,连法宝也挡不住”。
许世忧怒吼着抡刀,刀罡刚起,刀身已被风蚀成蜂窝,铁粉簌簌落下。李屹炱折扇连展七次,扇骨被扭曲成团。江豇好把顾耽耽护在怀里,背脊瞬间血痕纵横,像被千把无形小刀凌迟。
风眼处,一点漆黑旋转,像一枚吞噬所有颜色的瞳孔。只要那瞳孔再扩大三丈,众人连魂魄都会被磨成飞灰。
顾耽耽从江豇好怀里挣出,她抬头,看见十轮碎日悬在更高处,像十盏摇摇欲坠的灯笼,随时会把最后的火油倒进风里。
“借天光一用。”
她单膝跪地,左手并指如剑,指天画符。指尖所过之处,空气被划出焦黑裂痕,裂痕里雷光跳跃,却不是寻常青紫,而是晴空烈日最纯粹的金白之雷。此术本需万里无云、赤日当空,借太阳真火化为雷矢,一矢破万法。此刻十轮残日同悬,也算是个拙劣的替代品了。
“帮我拖三息!”她低喝。
碧諕元君见状忙催发残余灵力,将众人护在身后,解释道:“小镜子要引天雷破阵!这风眼聚阴,正好怕至阳雷霆!”
江豇好不答,只转身以背为盾,硬生生挡在她与风口之间。李屹炱与许世忧对视一眼,同时踏前,一人以残刀一人以折扇,交叉成简陋的十字,抵住迎面而来的骨粉飓风。碧諕元君盘膝坐地,双掌合十,一缕星辉从他指缝溢出,化作薄薄光幕,堪堪罩住四人脊背。
三息。
顾耽耽俯身以额触地,像对天穹行最后的拜礼。下一瞬,十轮残日同时爆鸣,金白雷光自日心垂落,汇聚成一道笔直如枪的电柱,贯入她指尖符纹。符纹炸开,雷枪逆卷而上,直指风眼。
轰——!!!
却没有声音发出,因为均已被白光吞没。
众人只觉世界骤然归于寂静,随后是万斤巨力般的冲击自头顶砸下。骨粉飓风被雷枪从中剖开,风眼那枚漆黑瞳孔被烈日真火生生灼成白炽,继而炸成漫天光屑。齑粉、铁屑、碎旗、残骨,统统在雷光中化为一阵无声的细雨,洒落在众人发间、肩头,像一场迟到的雪。
风停了。
百里沙浪失去支撑,如被抽去椎骨的巨兽,一层层坍塌。大漠重新坠回地面,发出沉闷的轰响。只剩胡杨神树仍矗立沙丘之巅,树冠被雷火烧出焦黑巨洞,述轮王新生的半边面孔隐在浓烟后,眼睫微颤,似仍未从那一记晴天霹雳中回过神。
顾耽耽跪坐在地,她抬眼,看见江豇好背对自己,衣衫尽碎,背脊血肉模糊,却仍固执地张开双臂,像一堵不肯倒的墙。
她轻声唤他,声音散在焦热的空气里:
“师兄。”
江豇好回头,眼里血丝密布,却咧嘴一笑:“还死不了。”
更远的地方,胡杨树心深处传来一声低低的、近乎温柔的叹息。那叹息之后,整片大漠忽然亮起无数光点,那是被雷火逼出的、尚未完全磨碎的亡魂,正沿着根须,缓缓流向树冠。
述轮王伸向大漠的掌心泛起炽烈金光,那些躁动的沙粒瞬间化作金色火雨,与空中未散的雷光撞在一起。轰鸣中迸溅的能量冲击波如巨锤砸在众人身上,碧諕元君首当其冲,他闷哼一声栽倒在在地,额头撞在边缘的霞光上,顿时没了声息。
许世忧刚要伸手去扶,一道金色气浪已扑面而来,他横刀抵挡,却被震得虎口开裂,长刀脱手飞出,整个人如断线风筝般撞在沙丘上,眼前一黑便失去了意识。李屹炱本就灵力微薄,被气浪掀翻后便蜷成一团不动了。
顾耽耽只觉五脏六腑都在震荡,她想扶起江豇好,却发现四肢重若千斤,体内灵力像是被戳破的皮囊般飞速流逝,视线也开始模糊。她勉力转头,看见江豇好正盘膝而坐,双手结印按在她后心。
“别说话。” 江豇好的声音带着异常的平静,他周身泛起淡金色的光晕,那些光晕顺着掌心源源不断涌入顾耽耽体内,“咱们是一个师父教的,灵力本就同源,这些虽然不多......但也够你干掉这个冒牌魔煞了。”
一股温和却强势的力量在不断修复顾耽耽枯竭的经脉,可江豇好的身影却在光晕中逐渐缩小。他的衣袍先开始变得僵硬,像是被浆洗过的纸片,接着四肢关节发出细微的咔哒声,皮肤渐渐失去血色,化作温润的木色。
“不要!” 顾耽耽挣扎着想推开他,却被他按得更紧。江豇好的五官变得模糊,唯有那双眼睛还残留着熟悉的温柔。
“我相信你,一定能再次打败她。” 最后一句话消散在光晕里,他的身形彻底凝固成寸许高的木偶,落在顾耽耽掌心,衣襟上还沾着半片烧焦的符纸。
体内新生的灵力在奔涌,却带着彻骨的寒意。顾耽耽缓缓站起身,眼底血丝纵横,却亮得骇人。雷法已竭,但她的灵脉正因江豇好的馈赠而重新鼓动,像一场迟来的春雷,滚过干涸的大地。
“师兄,”她轻声说,声音温柔得像哄睡,“等我一等。”
木偶指尖在她掌心微微一颤,似真的应了。
远处,述轮王抬起手,根须破土,像万蛇起陆。焦黑树冠再次抽出嫩绿新芽,逆着残日,疯狂生长。
顾耽耽握紧木偶,踏过昏迷的同伴,踏过滚烫的灰烬,一步一步迎向那遮天的阴影。
风终于回来了,卷起她破碎的衣摆。
“你现在就可以开始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