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驶入裕王府,朱红大门缓缓闭合,将京城的喧嚣彻底隔绝在外。李屹炱先一步下车,转身对着说道:“到家了,我抱你下来。”
王府内雕梁画栋,假山流水相映成趣,庭院中种植着多种名贵花草,盆景错落其中,雅而不朴。可顾耽耽却无心欣赏,只觉得被人打横抱起的滋味并不十分好受。
一个人连自己的身体都无法控制,那么她将无法控制人生中的任何一件事。
守在庭院中的仆从们见李屹炱抱进来一位头戴幕篱的女子,眼中都闪过好奇之色,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
“这姑娘看着身段不凡,莫不是世子从外地带回的贵人?”
“可她为何戴着幕篱,连脸都不肯露?”
“嘘,别乱说,小心被上面听见。”
李屹炱抱着顾耽耽径直走向西侧的揽月轩,对仆从们的议论充耳不闻。他是修行之人,无须探子,自己便能听到。这本就在他预料之中,对于王府而言,世子的感情便是头等大事。
揽月轩小庭幽寂,一树西府海棠尚在花期,月色下如覆薄雪。屋内更是布置得十分精心,大至金丝楠木家具,墙上挂着名家字画,小到窗边的软榻上铺着雪白的狐裘,桌上的青瓷茶杯,都是李屹炱亲自挑选后,派人快马加鞭赶回来置办的。生怕这些俗物不合天人心意。
“真君先在此处歇息,我已命人备好热水和点心。” 李屹炱小心翼翼的将顾耽耽放在软榻上,“若无要事,我不会让人来打扰你。”
离开前,他顺手将幕篱摘下。烛火一摇,满室光华像被冰刃切开。
顾耽耽抬眼,她肤色本就偏冷,此时失了灵力,更显苍白;唇却因恼怒含了一抹绯红,艳极。
李屹炱喉结动了动,终究只抬手替她拢了拢鬓边碎发:“您先歇着,我去去就来。”
门外,早有管事嬷嬷候着,他带人回府的事情自然瞒不过母亲:“世子,王妃问......”
“我明日再去给母亲请安,如今要先入宫回禀。”李屹炱感到十分疲累,可现在不是休息的时候。
嬷嬷望了眼门内灯影,“王妃已命人备下汤沐和更换衣物,并拨了春纤来伺候。”
李屹炱眉峰微蹙,末了只道:“春纤可以留下,其余等我回来再说。”
春纤是个十六岁的小丫头,圆脸杏眼,为人老实但胆子颇大。门扉阖上后,她偷眼偷瞧榻上的‘贵客’,只觉得呼吸都忘了。
那女子半倚半坐,乌发泻了一榻,肤色在灯下几乎透明,偏偏眼尾飞红,像雪里点朱砂,冷艳得近乎妖冶。有灵力覆体之时,凡人是看不真切顾耽耽面容的。如今之态,确实接近凡人女子。倘若江豇好在此,也要感慨一句师妹长大了。修者飞升之后便是容颜永驻,通常都会选择自己最好年纪时的样貌示人。顾耽耽飞升的太早,少年气盖过了性别本身带来的柔和,又因战神职责,英武威严使人不敢逼视。
可她是美人啊,美人的美是无论如何都掩盖不住的,像太阳会升起,春草会发芽,花朵会芬芳,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到。
春纤心里咚咚直跳,脸颊也不受控制的燥热起来,险些打翻手里的铜盆:“姑、姑娘,奴婢伺候您梳洗。”
顾耽耽并没有拒绝,淡淡“嗯”了声,由她扶到妆台前。
春纤替她解开发髻,指尖触到发丝,凉得打了个哆嗦:“姑娘的头发真好看,像缎子一样……:她小声赞叹,忍不住从铜镜里偷看。
顾耽耽垂眸,睫羽在灯下投出两弯薄刃似的影,声音却温温凉凉:“你们府里,可曾来过外客?”
春纤忙道:“世子平日连外客的影子都不让进后宅,更别说抱人回来了。”她说完自知失言,吐吐舌,又补一句,“奴婢多嘴,姑娘莫怪。”
沐毕,春纤捧来一件天水碧寝衣,料子是寸锦寸金的‘雪罗’,乃是宫中的御赐之物,大公主薨后,除了王妃再没有其他女人有资格用。顾耽耽换上后,更衬得腰肢一捻,春纤心里直道:怨不得世子要金屋藏娇,这颜色连女人也移不开眼。
侍候完毕,春纤退出耳房,正见王妃身边的罗妈妈提着琉璃灯而来:“春纤,人安顿好了?”
“是,妈妈。那位姑娘……天仙似的。”春纤耳朵红红的,不知道心里何来的欢喜。
罗妈妈眉心一跳,压低声:“仔细说。”
春纤凑过去,声音压得极低:“雪肤乌发,长身玉立,五官精致漂亮得如同龙女一般。奴婢不敢多看,只觉得灯影一晃,魂儿就被勾去一半。”
罗妈妈听完,没有再问,转身往正院去。
正院灯烛辉煌,裕王妃谢氏年逾四十,犹存艳色,正倚在榻上翻账册。
罗妈妈掀帘进来,行过礼,将春纤所见一一回禀。
谢氏听完,指尖在沉香木几上轻敲:“雪罗衣?那是我给炱儿留着做新婚寝衣的。他就这么给了个不知底细的女人?”
罗妈妈低首不语。
谢氏忽而笑了:“天仙?我倒要看看,天仙能不能在我裕王府的池子里,掀起浪来。”她抬手一点,“明日便请那位姑娘到花厅问安。记着,把府里会喘气的都叫上,省得他们背后嚼舌根。”
罗妈妈领命退下。
窗外,海棠花影被夜风揉乱,落在窗纱上,像一幅未干的水墨。更远的地方,漱玉馆的灯熄了,只余廊下两盏风灯,摇摇不灭。
不待早朝,裕王府的马车便停在了皇宫午门外。李屹炱连朝服都来不及换,便步履匆匆地踏入宫门。宫道两旁的侍卫身姿挺拔,神色肃穆。檐角的铜铃在微风中轻轻摇晃,发出清脆的声响,却丝毫驱散不了皇宫深处的肃穆与压抑。
穿过层层宫阙,终于抵达大殿外。太监尖细的通报声落下,殿内传来皇帝低沉的声音:“宣裕王世子进殿。”
李屹炱推门而入,只见皇帝正坐在龙椅上,脸色带着几分病后的苍白。他快步上前,跪地行礼:“臣李屹炱,参见陛下,陛下万福金安。”
“世子不必多礼,起身吧。” 皇帝摆了摆手,语气带着几分虚弱,“此次你去大漠,可有收获?”
李屹炱起身,垂首道:“回陛下,臣此次前往大漠,在述轮王墓中寻得一物,特来进献给陛下。” 他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精致的锦盒,双手奉上。
大太监接过锦盒,呈到皇帝面前。皇帝打开锦盒,只见盒中有一琉璃盏,琉璃盏中盛着琥珀色药液,表面泛着五彩的油膜,还散发着一股奇异的香气。
“这就是?” 皇帝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他曾猜测过是丹药,却未曾想到是液体。倘若是别人,他还要质疑一番,但李屹炱绝不会欺瞒于他。
“陛下,此乃长生药。” 李屹炱缓缓道,“据说服用后可延年益寿,甚至能让人摆脱生老病死之苦。”
大太监捧起琉璃盏,凑近皇帝鼻尖让其轻嗅。皇帝对长生并没有执念,只是近来缠绵病榻,身体一日差过一日,已然不能支撑他的雄心壮志。可就在他准备服用时,却听到李屹炱继续说道:“陛下,臣在古墓中,还见到了述轮王的遗骸。”
皇帝动作一顿,看向李屹炱:“述轮王?她已作古三百年,竟然还有遗骸留存?”
“述轮王当年正是服用了此长生药,得到魔煞之力。” 李屹炱的声音低沉了几分,“即使被碧諕元君和昭法真君联手斩下头颅镇压,也不算完全死去。而后被人制作成人皮战旗,缝入胡杨树,埋入大漠地下,日日受到痛苦与煎熬。以微臣之见,那显然已经不能算作‘人’了,只是一具被魔煞支配的傀儡。”
大太监的手都抖了抖,险些将药液泼洒出去,皇帝脸色骤变:“你说的可是真的?”
“臣所言句句属实,不敢有半分欺瞒。” 李屹炱郑重道,“述轮王本是大漠中最强大的王,却因贪求长生和力量,落得如此下场。臣以为,长生并非幸事,若要以无尽痛苦、丧失心智为代价,即便活再久,也毫无意义。”
皇帝沉默良久,看着锦盒中的长生药,眼中满是复杂。他缓缓合上锦盒,对大太监道:“将这长生药封存起来,日后不得再提。”
“是。” 大太监连忙应下,将锦盒收了起来。
含象殿深处,烛火只留一盏。铜鹤灯芯被夜风压得极低,火光在金砖地上投出细长的鹤影,像一柄随时会斩落的剑。
皇帝屏退所有内侍,独留李屹炱与掌印大监冯让。
冯让捧来一只紫金匣,匣面以秘银嵌成星图,星芒交汇处,是一滴早已干涸的暗红血迹。
皇帝以指尖抚过那血迹,声音沙哑得仿佛随时会碎:“朕的寿数,至多还有一年。”
李屹炱猛地抬眼:“陛下春秋鼎盛——!”
皇帝抬手打断他,眼底浮起一层灰翳,“朕现下没有子嗣,也不愿纳无辜女子进宫来守活寡。要图谋将来之事,不得不未雨绸缪。”他随后将目光投向紫金匣:“这里面的密旨,只你二人知晓。朕去后,便传位于你。”
李屹炱喉头滚动,哽咽道:“臣弟天资愚钝,难堪大任,还望圣上保重龙体,多多护佑我神舟子民。”
他们熬了这么久,熬到了先皇驾崩;又历经千难万险,取得了长生药。可怎么到头来,还是一样的结局?
皇帝转身望向殿顶那幅巨大的星穹图:“这就是李氏开国时付出的代价,以‘圣君神血’镇天下。凡继统者,必受其恩,以养国运。”
“可国运被吸走了,那百姓要怎么办呢?朕无言质问列祖列宗,只好约束自身。可这重担,就要压到你的身上了。”
皇帝回头,眼底血丝交织,像一张拉满的弓:“朕只怕你登基之日,便是血脉枯绝、国运崩散之时。朕不想让李氏江山,也化作大漠里的空壳。”
李屹炱几次张口,却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他明白,自己将要面临的是同样的困境。接受圣君神血,任由其兴盛祭祀崇拜,百姓水生火热,朝廷名存实亡,他坐傀儡高堂。不接受神血,衰弱早亡,皇位空置,百官争权夺利,掀起新的乱世。
殿门再次开启时,东方已现鱼肚白。李屹炱立于丹陛之下,晨风掀起他的披风,露出腰间那枚银鱼袋,里面装着两道诏书:
一道传位密旨;
一道赐婚诏书。
他抬头,望向远处宫墙外的天空,朝霞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