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裕王府的庭院中薄雾未散,王妃谢氏便带着两名侍女,提着食盒走向揽月轩。自昨晚春纤禀报顾耽耽的容貌后,她心中的疑虑便从未停歇。能让李屹炱如此郑重安置的女子,绝非普通客人,她必须亲自去探探底细。罗妈妈深知她只是爱放狠话,实则绝做不出刁难疑似宝贝儿子心仪女子的事情,因而并没有将‘花厅’那条命令通传下去。
“姑娘,王妃来看您了。” 春纤在门外通报,屋内却迟迟没有回应。谢氏眉头微蹙,抬手推开了房门。
顾耽耽正端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手中捧着一本古籍,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她身上,将她的侧脸勾勒得愈发清丽。听到动静,她只是抬眸看了谢氏一眼,便又低下头,继续翻看手中的书,连起身行礼的意思都没有。
谢氏心中泛起一丝不悦,却还是强压着脾气,走到桌旁坐下。侍女将食盒打开,里面放着精致的燕窝粥和几碟点心。
“听闻姑娘并非京城人士,初来乍到想必不习惯府中的饮食,我特意让厨房做了些清淡的点心,姑娘尝尝?” 谢氏的语气带着几分刻意的温和。
顾耽耽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指尖依旧停留在书页上,仿佛根本没听见她的话。
谢氏脸上的笑容僵了僵,又道:“姑娘与屹炱是如何相识的?我瞧屹炱对姑娘颇为上心,连他的揽月轩都特意收拾出来给姑娘住,这可是府中最好的院落。”
回答她的,依旧是一片沉默。顾耽耽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周身散发着疏离的气息,像是一座让人难以靠近的冰山。
站在谢氏身后的罗妈妈见顾耽耽如此无礼,忍不住开口:“姑娘,王妃好心来看您,还为您带来了点心,您怎么连句话都不说?也太不懂规矩了!”
“住口。” 谢氏表面喝退罗妈妈,眼神却冷了几分。
春纤悄悄去扯顾耽耽的袖子,示意她开口。顾耽耽却像一尊玉雕,任帘外风声窃语,只不动如山。
茶盏轻叩桌面,清脆一声。谢氏的笑意淡了几分:“顾姑娘可是嗓子不适?春纤,去请府医——”
“不必。”
顾耽耽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雪落瓷瓦,却带着拒人千里的冷,“我很好。”
几个字就堵死了所有寒暄。
谢氏指尖蓦地收紧,盏中茶汤险些溅出。她出身豪门世家,又为王妃数十载,何曾被人如此冷落?
“姑娘既是客,便该懂为客之道。”她微微扬起下巴,金步摇随之晃动,“我自问礼数周全,你却端坐如哑,莫非觉得我不配与你说话?”
厅内温度骤降,春纤吓得跪伏在地,连连叩首:“王妃息怒,姑娘只是、只是初来乍到......”
“姑娘许是身子不适,不愿多言,我等也不必强求。只是姑娘,” 她看向顾耽耽,语气带着几分郑重,“可这里毕竟是裕王府,凡事都该守些规矩。就算有屹炱护着,也不该这般目中无人。”
顾耽耽终于合上手中的古籍,抬眸看向谢氏。那双眼睛清寒如碎玉,没有丝毫情绪:“王妃前来,若是为了打探我的来历,或是想让我对您俯首帖耳,那便不必白费口舌了。我既不是王府的下人,也不是来求着谁收留,为何要守王府的规矩?”
谢氏被这一噎,胸口起伏,半晌冷笑出声:“好,好得很!原来屹炱千里迢迢带回的,竟是这么个刺猬美人!”
她霍然起身,绣着丹凤的裙裾扫过地毯,拂袖而去时,金钗还勾断了一枝早梅,花瓣零落,殷红如血。
帘外仆从噤若寒蝉,只听得王妃怒声远远传来:“粗鲁无礼!本王妃倒要看看,她能硬到几时!”
春纤膝行到她脚边,颤声劝:“姑娘,您低个头……”
暮色再次漫进裕王府时,李屹炱的身影终于出现,他刚踏入庭院,便见罗妈妈守在廊下,见了他忙躬身:“世子可忙完了?王妃还在等您呢。”
李屹炱对她很是尊敬,温声回道:“多谢罗妈妈提醒,我先去看一眼耽耽,便去陪母妃用膳”。
顾耽耽正阖眼打坐,听到他进来的动静才抬眸:“我还要在这里待多久?”
春纤已将早上发生的事情一一汇报,李屹炱没接她的话,只走到桌旁,指尖拂过王妃留下的冷掉的燕窝粥,语气平淡:“母妃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往后她不会再随意来揽月轩。”
顾耽耽猛地起身,腕间银链随动作发出细碎的符文嗡鸣,“我不在意那些,我在意的是你将我拖在这里一日,魔煞便可为非作歹一日,受害的正是你神州国的子民。”
李屹炱上前一步,指尖轻轻触上她腕间的银链,符文光芒骤亮又暗:“这锁灵链暂时解不开。京中眼线太多,尤其是钦天监的人,若发现你能自由行动,定会立刻上报陛下,他们容不下‘祸星’有半分自由。”
简直满口谎言,人间之物怎么可能锁得住她,这与马车上那条粗劣的玄铁链截然不同,明显是某件神器。
“那就让他们试试能不能来诛杀我。” 顾耽耽眼中刚升起的一丝松动又冷了下去,“李屹炱,你到底把我当什么?囚犯?还是用来交差的工具?”
“我把你当要保的人。” 李屹炱的声音沉了下来,目光落在她眼底的倔强上,“昨晚在宫中,陛下虽未明说,却已暗示我,若不能尽快‘控制’你,便要将你送入紫薇星宫看管。你可知那是什么地方?修士们会直接用咒术抽离你的灵力,日夜以符水浸泡,直到你沦为没有意识的容器。我怎么忍心见你被如此磋磨?”
李屹炱将发簪放在桌上,声音竟带着几分沙哑,“顾真君,我亲眼见识过你的强大,知晓你是高不可攀的天神。可当微不足道的人举起弓箭,也可以捉到飞鸟,也可以射下太阳。我知道你恨我锁着你,恨我带你回京。可如今,只有一个办法能保你性命。”
顾耽耽听他在这剖白,只觉得惺惺作态,还未出口斥责,就见他抬眸,目光灼灼地看向自己,一字一句道:“我要娶你。”
顾耽耽如遭雷击,猛地后退半步,腕间银链撞在榻沿,发出清脆的声响:“你说什么?”
“娶你为世子妃。” 李屹炱上前一步,伸手想扶她,却被她避开。他收回手,语气更沉,“只有成了王府的人,我才能名正言顺地将你留在身边,挡住陛下和钦天监的算计。”
“用婚约来囚禁我?” 顾耽耽的声音发颤,不是害怕,而是愤怒与荒谬充斥了她整个人,“李屹炱,你觉得我会答应?我说过我修的是斩缘大道,有无情戒律,我不可能与任何人结为伴侣。”
李屹炱顿了顿,像是难以启齿,最终还是说出了口:“顾真君,我不是在向你求婚,我只是告知你,这是板上订钉的事情。”
说罢,他转身走向门口,留下满室寂静与顾耽耽心头的惊涛骇浪。
夜雨初歇,府中石阶泛着冷光。婢女青杏提着一盏灯,匆匆穿过回廊,正巧碰见李屹炱。
“世子,”她低声禀报,“王妃等急了,让奴婢请您即刻往藕香榭。”
藕香榭临水而建,四面风来,纱幔鼓荡如帆。
王妃谢氏已屏退所有随从,独倚阑干,桌前摆的都是她亲手在小厨房里做的菜。
听见脚步声,她蓦地转身——
“炱儿!”
一声未落,泪已如雨。
谢氏扑上来,双手死死抓住儿子臂弯:“十六日了…自你出京到大漠,整整十六日,来信只写深入大漠,其余一字全无!我日日跪在灵微圣君像前,求签、打卦,连梦里都是你浑身是血的样子!”
她哭得哽咽不已,声音碎在夜风里,“你若再迟回一日,我便要亲自去寻你了!”
李屹炱单膝跪地,让母亲伏在自己肩头:“儿子不孝,让母妃忧惧。”
“别说这些!”谢氏抬头,泪痕纵横,“你活着回来,比什么都好。”
哭声渐歇,她给李屹炱盛菜用饭,而后忽然想起什么,攥紧帕子,声音低了下去:“你带回来的那位姑娘,到底是什么人?”
李屹炱早有准备,却仍沉默了一息,才缓缓开口:“她名为顾耽耽,是儿子的救命恩人。没有她,我早不知道死多少次了。”
谢氏脸上泪痕未干:“那我原谅她的无礼了,毕竟是救命之恩,黄金万两、封地百顷皆不足报。”
“我要娶她为世子正妃。”
谢氏瞪大眼睛:“正妃?一个来历不明的乡野丫头?给她侧妃之位,已是王府天恩!”
李屹炱觉得母亲前后变脸太快有点好笑,可还是耐心解释,“大漠沙暴,她以灵力劈开沙墙,我才没被活埋;墓中断粮,她割腕喂我血续命;机关暗箭,是她以自身为饵保我周全。若无她,儿子已死万次。”
谢氏被他一连串的话震得后退半步,扶住阑干才站稳:“可我听许世忧说她是修行之人,谁知道她身后是哪门哪派?若有图谋——”
“母妃,”李屹炱忽而跪下,脊背笔直,“是我高攀。她若肯下嫁,便是我之幸事了。只求您,不要以门第羞辱她。”
月色下,青年世子的侧脸线条锋利,眼中却盛着从未有过的柔软与决绝。谢氏怔怔看着儿子,仿佛第一次认识他。良久,她抬手,颤抖地抚过儿子鬓边,泪又滚下来。
“罢了,罢了。你若真的喜欢,我反对又有什么用呢?”
李屹炱深深叩首:“谢母妃成全。”
李屹炱刚退出正厅,又被王妃叫住。谢氏揉着发酸的眼角,语气虽仍带着几分不悦,却多了丝探究:“你说要求娶,怎么用链条锁着人?不会是强取豪夺吧?”
其实早上她就看到了,只是儿子一直没回来,总不能直接问当事人。
他脚步一顿,转身时眼底已多了层深思。有些话不能全说,却也不能不说:“母亲,耽耽的至亲在一场秘境动乱中被害,凶手至今逍遥法外。她性子本就刚烈,又没了灵力傍身,满心都是找凶手复仇,行事难免冲动。”
李屹炱垂眸,刻意放缓了语气,“我把她锁在府中,看似是禁锢,实则是怕她一时糊涂冲出去,被仇家盯上。您也知道,京中势力盘根错节,她一个孤苦无依的外来女子,若是没了王府庇护,怕是活不过三日。”
王妃愣住了,她原以为顾耽耽只是无礼任性,却没料到她还有这样的过往。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锦帕边缘,语气软了几分:“既然如此,你更该好好劝劝她,报仇哪有性命重要?”
“儿子劝过,可她听不进去。” 李屹炱叹了口气,顺势道,“往后儿子要时常进宫应对陛下和紫薇星宫的人,府中之事怕是顾不上。娘,您是王府的主母,还请您多费心照看她些,别让她偷偷跑出府,也别让府里的人怠慢了她。”
谢氏沉默片刻,终究是点了头:“罢了,看在她救过你的份上,娘便多照拂她几分。但你也记着,若是她敢做出危害王府的事,娘绝不会姑息。”
“多谢母亲。” 李屹炱心中松了口气,躬身行礼后,才转身离开。
春纤端着一套繁复的礼服走了进来,语气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姑娘,这是王妃让人送来的,说是明日起,要请宫里的嬷嬷来教您婚前规训,让您先试试礼服合不合身。”
“婚前规训?” 顾耽耽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春纤声音更低了,“府里都传开了,说您要做裕王府的世子妃呢。”
顾耽耽只觉得荒谬,抓起青鸾簪狠狠摔在桌上,簪头的青鸾羽翼磕在桌角,发出清脆的响,“李屹炱简直是疯了!”
可愤怒归愤怒,她腕间的锁灵链还泛着淡金光纹,连走出揽月轩都做不到,更别说反抗。
宫里来的张嬷嬷很快便到了揽月轩,一身深紫色宫装,脸上没什么表情,一进门就拿出厚厚的《女诫》《内训》,沉声道:“顾姑娘,老奴奉王妃之命,教您王妃仪轨。从今日起,每日卯时起身梳妆,辰时学女红,午时习礼仪,未时读典籍,酉时练琴棋,不得有误。”
见顾耽耽并不理自己,张嬷嬷语气强硬,将绣绷直接放在她面前:“姑娘如今是要做世子妃、未来裕王妃的人,您的脸面就是王府的脸面。老奴丑话说在前头,若是姑娘不肯学,受苦的可不是您自己。”
戒尺狠狠打在春纤的手心,当即红肿一片。张嬷嬷是宫中出身,洞察人心,一个照面便看出这是个心软的女孩,不会肯让他人代自己受过。
顾耽耽咬着牙,终是拿起了绣花针。可她自幼在虎牢山舞刀弄剑,练的是灵力法术,哪碰过这些?白色的绸缎上绣的歪七扭八,格外刺眼,恐怕江豇豆好来做的都比她要好。
她想起江豇好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张嬷嬷却只是冷冷看着:“手稳些,王妃当年学绣的时候,比您刻苦百倍。”
接下来的日子,学礼仪时,要穿着沉重的礼服,头顶书本站两个时辰,稍有晃动春纤就会被嬷嬷用戒尺打手背;读典籍时,《女诫》里 “妇德、妇言、妇容、妇功” 的字句,听得顾耽耽直接站起来撕碎了书本;练琴时倒是不难,可她心中郁郁,如何弹得出悠扬舒缓之乐?
某日午后,春纤趁着张嬷嬷去歇息,偷偷趴在窗边透气,顾耽耽也跟了过来。却见几个丫鬟蹲在廊下缝补衣物,一边缝一边低声抱怨:“这月的月钱又被管家克扣了,我娘还等着钱治病呢。”
“可不是嘛,咱们做丫鬟的,命就是这么苦,一辈子困在府里,连出门都要看主子的脸色。”
顾耽耽看着她们手上的老茧,想起自己这些天的遭遇,心中忽然涌上一阵莫名滋味。她虽在此,至少知道这只是一时之难,可这些普通的人间女子,却只能一辈子待在后宅,或为生计奔波,或为职责所困,连选择自己人生的权利都没有。
春纤见她神色落寞,忍不住道:“姑娘,您若是实在难受,奴婢去跟世子说说,让他宽限几日?”
顾耽耽摇了摇头,伸手摸了摸腕间的锁灵链,语气带着几分自嘲:“说又有什么用?他要的是一个听话的‘世子妃’,不是一个会反抗的人。”
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也不知道自己何时才能挣脱这后宅的桎梏,找回属于自己的灵力与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