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统没有接话，只是定定地看着他。

    那双属于谢知之的眼睛本就是偏深的棕色，只有在光线很好的时候才会被照得清透。

    眼前的系统不知道是什么材质，虽然她自称过“投影”，但是裴率私心里其实觉得她更像阿飘。既是阿飘，自然不会被光线穿过，所以裴率看她时，她的眼睛总是深得近乎于黑。

    尤其那双眼睛大多数时候还很明亮，像有一簇小小的光焰在背后不知疲倦地跳动。

    被又黑又亮的杏眼这样看着，很难不令人产生正从内到外都被专注凝视的错觉。

    毕竟，瞳仁颜色越浅淡，越显得冷漠；越浓丽，就似乎越深情。

    0807号发出了倒吸一口冷气般的奇怪机械音。

    “用户你为什么还能这么淡定——”

    谢知之本人倒似一点都不在意，仿佛听见裴率在自言自语“明早吃什么”一样的平静：因为魂体的她不需进食，所以不会为此有所触动。

    “因为我是一个专业的学习系统。”她一本正经道。

    “而且，他‘有喜欢的人’，和我有什么直接关系吗？我不淡定才奇怪好不好？”

    0807号：“我不信你一丁点都不在意。”

    裴率没有得到系统回应也不受影响，只是顺着自己的思路继续说下去。

    这其实不算是下午和猴子捞月游戏直播时才产生的想法，只是过去这念头从未像今天一样清晰。

    “她……”裴率艰难地组织着语言，“是一个看起来学校学习这一块已经比较优秀的人……感觉高考肯定重本以上，211、985的苗子了。虽然我过往老是放狠话，说让她等着，我总有一天会超过她……但我知道，几乎没可能的。”

    谢知之皱眉：“所以，宿主你感觉学习上永远赢不过对方了，就想换个赛道battle？”

    “有点这种意思吧，但也不是……”裴率思索着道，“就是，我感觉她也不是死读书的那类人……学习系统你能理解吗？大家每天一样地上学读书，但有的人上学读书就纯是为了考大学，成绩还不一定很好；有的人上学读书不只是读书，是真的可以通过考试去到更广阔美好的未来，践行自己想做的事情。”

    “她给我的感觉就是后者。而对我来说，做前者很痛苦困难……后者，如果能让我把‘考试’替换成别的东西，比如‘游戏’或者‘直播’……”

    “三观上，我们未必不是同一条道上的人。”

    “走现在的这条道路，我大概率永远跌跌撞撞地远远追在那人身后。可是……”

    “换一条赛道，我也许很快就可以出现在她身侧平行的道路上共同前进。”

    0807号忍不住点评：“其实宿主说的，好像也有道理……”

    “我听懂了也无法理解你的思路，宿主。”谢知之的大脑飞速运转，手里还没放下的那支红色铅笔也转得飞起。

    “首先，谁家好人喜欢对方，会跟下战书一样地扬言‘总有一天超过你’啊？感情又不是战胜方可以向战败方收缴的战利品。要是按这种想法来，你们天天都去努力争取在事业上压倒对方了，哪还有时间谈恋爱？”

    其实这样的感情交流模式……理论上应该挺爽的。

    最坏的结果，也最多不过是感情在竞争中消磨，但双方很大可能在切磋的过程中，都得到事业的提升诶。人世界感情千万种，但凡宿主提及的不是“喜欢”，她会觉得这样来也挺好。

    可既然他想追求的是“喜欢”，那就不能生搬硬套了。

    “其次，我理解宿主你是想换条赛道，以为这样是‘捷径’，可以带你迅速跃过之前落下的差距，让你在人生道路上直接和对方走在同一阶段，甚至或许还可以超前一点……”

    “但是，人生道路是没有‘捷径’的。”

    谢知之理智地给裴率分析：“你现在觉得，直播游戏会让你飞速功成名就，直接远超同龄人的努力巅峰，别人还在读书考试的时候，你可能直接赚得钵满盆满……可如果有一天直播行业不行了，你怎么办？靠之前的暴富足够养活自己和家里的下半生吗？到时候你想就拿着初中文凭出去找工作吗？”

    “现在拿到大学文凭也一样容易失业、不好找工作。但你如果有本科学历，至少35岁之前就都还有考公考编的退路……人生最好的道路，毫无疑问是在自己热爱的事业上一往无前，可是给自己留好退路一样重要。有退路，人才不至于走到绝境。”

    裴率几次想要打断系统，但是话到嘴边却都又止住。仔细想想，他全都无力反驳。

    这学习系统实在是太较真的现实了，现实得简直令他头痛欲呕。

    “宿主，我没有彻底否定你想尝试的道路。学习系统，本质上试图帮助你建立的是系统性的学习能力。学习能力才是无论你将来准备从事哪个领域都必定用到的基础。你在应试教育的最后这几年打磨好了，以后干什么行业都会成功的。”

    裴孔雀已经蔫得像霜打的茄子伏在桌边。

    谢知之最后加了一剂猛药：“而且，人生道路上的‘共同前进’，外在的经济条件固然重要，可精神上共同的体验更加重要吧？你准备在一起后，和上重点大学的女朋友，天天讲你高中辍学后，直播间给你打赏的榜一大姐大哥人多好吗？还是你混社会的经验多么丰富？”

    裴率最后嘴硬，赌气道：“我可以不说话，她可以只看着我的脸也忘了说话……”

    她手里原本平稳旋转的红色铅笔一下子失衡，纯属巧合地敲击在裴率后脑勺。

    裴孔雀恼怒捂着头抬眸，正对上谢知之盈满笑意的双眼：“色衰而爱驰啊，宿主慎重。”

    与那笑意相对的，是系统无比冰冷的论断：

    “而且，没有能考上985、211的学霸会真爱一个最高学历初中的同龄学渣。我是说，真爱。”

    从下午直播时陡然蒸腾起来，逐渐冲上大脑的热血，已经被系统的无情说教浇熄了一波又一波。

    裴率不再多言，将先前拿走的题册推送回系统面前，还得亲自弯腰到桌下去捡她掉落的红色铅笔。

    在他再次直起身来前，忽听头顶传来系统改变主意的声音：

    “等我们顺利结束这个学期，其实暑假就可以抽空试试宿主你的想法。”

    先前的劝导，是谢知之对学习系统马甲应尽到位的扮演，给裴孔雀留个暑期的念想，则完全是出于旧日情谊和私心。

    按照她的执行力，虽然说是“试试”，实则是后续的必定践行。

    趁年轻，总要把该撞的南墙都撞破，真正看过墙那边的景色才能决定是否回头。

    “什么？”峰回路转，裴率一时都没反应过来。

    “没什么，到时候宿主就知道了。”系统却又再度话锋一转：“继续写作业，或者仔细交待‘喜欢的人’情况，宿主你二选一吗？”

    或许是这天的经历多少有点起伏过度，裴率这晚莫名多了点倾诉欲。

    能发展到边赶作业，边和学习系统聊起“喜欢的人”情况，实在是他过往根本想都不会想的情况。

    可这偏偏发生了，系统还顶了张和那人一模一样的脸。

    想到学习系统之前斩钉截铁的论断，裴率憋屈地盯着笔下的公式，不无心酸道：“其实没什么好说的。”

    “你都说学霸不会爱上学渣了。”

    但世界安静了三分钟后，他又没忍住询问：

    “你不是看过她的记忆？看不出来我的喜欢吗？”

    0807号在意识里发出了奇怪的惊叹：“哦呦呦——请问用户现在是什么心情？”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很久了：你作为辅助系统，是还有月老牵线的隐藏任务吗？！”

    谢知之怼完0807号，面上还得迅速调整表情，故作迷茫地在裴孔雀略带期待的目光里悠悠道：

    “看不出来……本系统在识别不明显的感情方面较为迟钝。”

    终于赶完作业的最后一题，裴率潇洒地一抛笔又接住：“？我还不够明显？不是就差一个告白——”

    “那你展开讲讲？”

    “啪”的一声脆响，裴率将笔按在了桌上。系统抬眼看他，裴孔雀轻咳了几声：

    “也不是不可以讲讲。但是你别看着我啊！”

    因系统想要吃瓜的心情，那双属于谢知之的眼里也流光溢彩地充满好奇，他有点受不了这个。

    系统的学习搭子扮演过于惟妙惟肖，这感觉太奇异，就好像他即将是在本尊面前坦露心意。

    虽然将来势必也有这一环节，可目前的他还没有准备好其余的一切，可以现在先对着系统诉说就当预先排演，但如果是谢知之本人面前——

    裴率一定绝口不提。

    确定系统的目光规矩地直视桌面后，裴率才清清嗓子道：

    “其实我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们认识的时间太早，初见那年才是人类刚开始记事的三岁左右，甚至是刚上幼儿园的年纪。

    “反正从我有记忆起，就知道身边有这么个存在。”

    裴率搜索着头脑里的记忆碎片，想到哪里说哪里。

    “她从小身体就不好，大概是一个月就得进一次医院的水平。没听说有什么具体的大病，就是单纯的体弱，很容易就感冒、发热，然后一病好几天。”

    “所以她很小的时候，长得简直就像一颗脑袋饱满、身材瘦弱的豆芽菜。但是同时又很水灵可爱……系统你能想象那种感觉吗？”

    0807号失败的憋笑声中，谢知之木着脸道：“听起来她颅骨很饱满的样子。”

    裴率道：“差不多吧，但她又不是风一吹就倒的那种病弱，很活泼。我之前有段时间都叫她‘大头’，然后就会被追着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