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话音落地,周遭顿时鸦雀无声。在齐郡敢这样与杨郡丞讲话的人不多,除了白家那几个,旁的谁还敢与他放肆。
就连太守都退避三舍,懒得招惹。
而当人看清这是个娘子的时候便更为震惊了。
这女子身子娇小,戴着帷帽款款而来。
白家二娘子他们是见过的,为人及其张扬,这是白家人一贯的作风。因此她出门从不遮面,有时还会打马上街。
而这位小娘子显然比那位更内敛些。
被女子驳了面子,杨三宝面上自然挂不住,但手边趁手的只有一块儿惊堂木。只好复又敲了一遍,雷声大雨点小,并未惊吓到朝她走来的女子。
“刁民刁民!反了你了!”他双手招呼,示意衙役赶紧将那女子拦住。
两根杀威棒就这么交叠在一起拦在冯霁跟前。
方才公主姐姐给她递了个眼神她便明白,这是想让她搬出身份来,以权势欺人。
爹爹常常吩咐她,出门在外最好不要搬出家里的权势。不过那时是在明京,就算不搬出身份也没人会主动招惹她,毕竟她本就不是会主动招惹的性子,那些贵女又何必找她不痛快。
但现下局势不同,面对杨三宝这样的土皇帝,搬出这层身份是最管用的。
虽她知这其中利弊,不懂既然要利用权势,为何不直接亮出公主身份。但她想,姐姐自有姐姐的道理。
所以便也大着胆子照做了。
冯霁轻轻搭上杀威棒,虽两位衙役隔着帷帽并瞧不出她的眼神,但莫名还是被震慑了一下。
她声音不大,缓缓道:“杨大人,你是我见过最威风的滥官。”
一句滥官叫杨三宝涨红了脸。他是斜封官的事实这齐郡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敢拿在他面前说的人这女子是头一个。
他怒目切齿,却指着冯霁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我见过的斜封官不少,但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这些都不消人说,他们也自该晓得。既做了斜封官便最好夹着尾巴做人,不要翘太高。”
她轻描淡写般的把搭在杀威棒上的手转而放在了帷帽上方。
仅仅只是掀了半帘,露出一只狡黠的眼来,半笑着看他:“哦,看来此番回京我得好好问问父亲了,看看杨大人这官位究竟有没有登记在册,到底来得明不明白,清不清楚。”
落到旁人耳朵里,这显然是威胁啊。但只有杨三宝自己知道,这不仅仅是威胁。
“你!你,你父亲是?”
哎唷不得了了,这是得罪明京哪家千金了。杨三宝只是片刻便扯着笑脸,叫人撤下,亲自去邀冯霁坐下。
他不是傻的,冯霁能说出那番话,身份怎会简单。更何况,能管斜封官的除了吏部侍郎便是吏部......尚书。
这若真是吏部尚书家的千金,那他今日可就得罪大发了。他当初这官位来得不容易,若只是金银显然他那点家底不够值钱。
还是后来讨好侍郎,替人办事,才得来了这官位。
那位尚书向来是不好糊弄的,若是叫他插手,那从前的那些勾当可都瞒不住了。要是拖累了侍郎,他的下场不堪设想。
冯霁达成目的,现下正坐在杨三宝的位置上,也是叫她耍了一把威风。
她并未直接告诉杨三宝自己是吏部尚书的女儿,而是将话说得云里雾里的,叫人去猜。
“杨大人是聪明人,与聪明人说话又何必将话说满,大人心中明白就好。”
杨三宝闻言将身子躬下直点头。虽没有直接证据证明此女便是冯尚书的女儿,但他还是谨慎再谨慎。至少现下顺着她,别叫这祖宗发作。
“是是是,小娘子说的对。我这就叫人去帮小娘子安排住处,在这齐郡您就只管尽兴玩儿。”
她知道杨三宝是想同她套近乎,她远远看了一眼裴淳,姐姐正朝她淡淡颔首。
她心下了然,于是眼神凌厉道:“免了。我只是见不惯有情人分别,我瞧这书生并不像是穷凶极恶之徒。大人判案就是这样草菅人命的?”
后半句她扬起声调,是在质问杨三宝。
杨三宝何曾想过有朝一日还会被一个小娘子吓破胆。只好摆手忙道:“草菅人命?没有没有,下官哪敢啊。这不是这证据不足吗,这书生嫌疑最大!”
说到这儿他像是找到了狡辩的突破口,“您年纪小,涉世未深,世间险恶全然不知啊。这有的人吧,看着老实,实际上这心里住的是人是鬼还真不好说。”
冯霁回望他,轻佻道:“是啊,人心中住的究竟是人是鬼的确不好说,但我知道,心里住着鬼的人通常都是杨大人这副模样的。”
说罢她起身,又露出少女的天真无邪:“我说笑的。杨大人断不会草菅人命的,所以再多宽限几日好好查查吧。”
杨三宝自然是说什么都好好好,又狠狠剜了一眼书生,叫人将他带回大牢了。
待事情告一段落,周遭百姓散去。几人才离开,回到客栈屋内,关起门来说话。
冯霁一路上都直抚心口,方才同杨三宝说话的时候真是怕死她了。
到了客栈她才缓过神来。
但她也不忘向裴淳邀功,缠着对方乐呵呵的:“嘿嘿公主姐姐,我方才做得好不好?”
裴淳回笑着看她,只是淡淡“嗯”了一声,却并不是敷衍。
冯霁得到肯定,又蹦又跳,不肯消停。
“我方才那语气那神态都是学的姐姐你,学得像不像啊,是不是很有威严,叫人害怕?”
她此话一出,不仅是琼叶,连同笙歌也是一笑。
这么一看,方才这冯娘子跟殿下还真有几分相似。那威胁人的样子,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裴淳一时不知该做出什么表情才好了,只好对着小丫头嗔道:“你啊,你是说我平日里都很吓人吗?”
冯霁嘿嘿笑着,她第一次见公主姐姐的时候差点吓哭了。但现在只觉得姐姐是世上顶顶温柔的人,她只是对坏人凶。
就在气氛一片祥和时,有道不合时宜的声音闯了进来。
“咳咳,我说你们,能不能,说正事了......”
裴淳回眸,哦,是一直站在角落,默不作声的谢之燕。
谢之燕怎么好像一脸“怨妇”模样......
“是该谈正事了。现下杨三宝被我们拖延住了,那人暂时不会有什么危险。接下来我们要做的便是找出白家大郎的疑点,然后洗清那位书生身上的嫌疑。”裴淳说这话时,正看着笙歌。
笙歌被盯得有些心虚,她知道小娘子是想问她和江闻叙是怎么一回事。
但究竟还是没问出口。
“我们需要兵分两路,分别去太守府和金柳阁。”
笙歌在金柳阁有认识的人,她去是最好不过的了,这一点毋庸置疑。
她又瞥了一眼笙歌,察觉笙歌也在瞧她。下一刻女人开口,依旧是那般的妩媚亲人:“小娘子,你随我一起吧。我们去金柳阁,他们去太守府。”
闻言,冯霁不喜了。为何姐姐要同别人走,她才不想跟凶巴巴的驸马待在一起。
于是乎,挽上裴淳的手,嘴巴一瘪:“姐姐,你同我一起吧,我害怕...”说这话时,她还不忘看了一眼谢之燕。
是怕谁便不言而喻了。
谢之燕无语凝噎,干脆也走到裴淳身侧。冯霁挽她左手,那他便挽她右手,却没挤眉弄眼:“我也害怕。”
“?”
“你怕什么?”
谢之燕噎住,他自然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的。总不能说他怕冯霁那个小丫头吧。
只好硬着头皮来了一句:“新婚燕尔,离不开人的。”他语气散漫,却颇有些炫耀的意味。
......
最后冯霁同笙歌一起前往金柳阁,陪同的还有琼叶与苍童。
而谢之燕与裴淳则独自前往太守府。
走前裴淳大概交代了事宜,白家大郎时常出没金柳阁,今夜应当是能遇上的。
笙歌走时还同她讲了一桩事,她为了证据与证人,牵扯出她那小姐妹。生怕事后牵连到她,便用双鱼佩去了云氏钱庄取了些银子,为那娘子赎身。
现下正安置在云氏那里。
而此去太守府,裴淳并没有同谢之燕多说。
夜里齐郡并不算寒冷,毕竟马上便要入夏了。二人走在风中,各自都换了一件深色衣裳。
谢之燕难得穿了一件款式不复杂的墨绿色衣衫,但这通身的气质却不减。
二人本该一路无言才是,却不合时宜的,从旁人屋檐处跳下一只黑猫来,正躺在谢之燕脚边翻着肚皮。
“你好似很受这些猫儿的喜欢。”裴淳冷不防地忽然冒出这样一句话来。
她不禁想起春宴那夜在宫中,谢之燕抱着雪球,走在小院里同她打照面。
雪球向来都是不喜亲近人的,就连琼叶,它也很少会咕噜叫。大不了便是在讨吃的时候会扮乖。
可那晚她分明记得雪球在谢之燕怀里咕噜个不停,这小狸奴竟有两幅面孔。
谢之燕蹲下身去,也不怕脏了衣裳,就这么将黑猫抱在怀里,轻轻抚着它的短毛。
这种时候倒是不怕脏了。她都怀疑谢之燕的娇气是不是仅她一人可见了,是故意的。
不出所料的,小黑猫在谢之燕怀里咕噜咕噜的,任凭谢之燕挠它下巴。
“喵喵喵...喵。”
“它是不是饿了?”裴淳也喜欢这狸奴,干脆拿出今日吃剩的半块饼子,准备掰给它吃。
身侧人却冷不防地后退一步,与她隔出小步距离来。
又怎么了?
“我......”裴淳想问他什么,却开不了口。
她今日应当没惹谢之燕吧?
“裴淳。”谢之燕唤她,一双眸子黑漆漆的,仿佛要与黑夜融为一色。
他情绪并不高涨,语气却也算不得冷淡。
这是他第一次没有用“殿下”或“公主”的称呼唤她。
“嗯?”
耳边却迟迟没有传来男人的回应,只能偶闻风过呼啸,或者黑猫呢喃。
不知究竟几次风过,也不知小猫究竟喃喃了几晌。
像耳语一般,也似风的幽怨。
他终于开口:“冯霁五十七句话,笙歌三十二句话,你同我讲了几句。”
“仅仅八句。”他定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