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九带来的消息,像一块被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沈清弦本就紧绷的神经上,留下难以磨灭的焦灼与恐惧。
顾晏之可能早已怀疑她的真实身份!这个认知带来的冲击,远比她知道自己是替身、被严密监视、被当作棋子摆布更深重,更令人胆寒。如果顾晏之从一开始就怀疑她是沈家那个本该死于火灾的孤女,那么他将她强纳入府,禁锢在这凝香苑中的目的,就绝不仅仅是出于对苏晚晴的思念和寻找替身那么简单!他是在试探她?是在监视她的一举一动,看她究竟想做什么?还是想从她身上,得到某些与沈家、甚至与苏晚晴之死相关的东西?
思绪如乱麻般缠绕,她猛地联想到那批混入异物的诡异香料,联想到那个阴冷神秘、善使奇毒的墨先生,还有陆九提到的苏晚晴死前接触过来历不明的宫香,以及沈家火灾后现场被专业清理、似乎在寻找某物的痕迹……所有这些线索,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线串联起来,指向一个黑暗而庞大的阴谋中心。而她自己,正身处这个漩涡的中心。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气从她的尾椎骨急速窜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让她如坠冰窖,连指尖都冰凉麻木。
“清弦?清弦你没事吧?你的手好冰!”陆九见她脸色煞白如纸,眼神空洞,身体微微晃动,似乎下一刻就要栽倒,连忙伸手扶住她的胳膊,担忧地低声呼唤。
沈清弦猛地从巨大的惊骇中回过神,反手紧紧抓住陆九结实的小臂,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皮肉里,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陆九哥,你……你能确定吗?他……他怎么会怀疑?我自认伪装得足够小心了……”
陆九眉头紧锁,摇了摇头,语气沉重:“我不确定,这只是我的猜测,但绝非空穴来风。我有个过命的兄弟如今在枢密院当差,前几日一起吃酒,他酒醉后曾隐约提过一嘴,说顾大人近一年来,似乎对三年前的几桩看似不相干的旧案格外关注,其中就包括……你们沈家香铺的那场大火。而且,他纳你入府的方式,太过强硬直接,甚至有些不顾官声,这完全不符合他一贯深沉谨慎的作风。仅仅因为一张相似的脸?我总觉得没那么简单。我担心他背后另有图谋,而你,很可能就是他图谋中的关键一环。”
另有所图……沈清弦的心如同绑上了巨石,不断向无底的深渊沉去。是啊,顾晏之那样一个位高权重、心思缜密如海的男人,怎么会仅仅因为一张酷似故人的脸,就做出如此不计后果、惹人非议的强纳之举?这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疑点,只是她之前被替身的身份和自身的恐惧所困,一直刻意忽略了这一点。
“还有那个墨先生,”陆九的声音更加低沉,带着浓浓的警告意味,“此人是顾晏之最信任也最阴险的心腹,犹如其影,专为他处理那些不能见光的肮脏事。苏晚晴的死若真与‘香’有关,以此人用毒之能,绝对脱不了干系。清弦,你如今待在凝香苑,就如同在淬了毒的刀尖上跳舞,周围群狼环伺,每一步都可能万劫不复!你一定要万分小心,千万不能轻易相信任何人,尤其是顾晏之!”
沈清弦强迫自己从巨大的恐慌中挣脱出来。她知道,此刻任何的慌乱和失措都于事无补,只会让她更快地走向毁灭。她必须冷静,必须思考。她深吸了几口秋夜冰凉的空气,努力让狂跳的心脏平复下来,看向陆九的眼神重新凝聚起一丝微弱却坚定的光芒:“陆九哥,谢谢你冒险告诉我这些。时间紧迫,我必须尽快回去,不能让人起疑。”
她顿了顿,压下心中的恐惧,问出了那个盘旋已久的问题:“陆九哥,以你对顾府的了解,顾晏之的书房,平日里守卫情况如何?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悄悄进去?”
陆九闻言大吃一惊,几乎要低呼出声:“你想做什么?清弦,你疯了吗?千万别做傻事!顾晏之的书房必然是他处理机要的重地,绝对是龙潭虎穴,明哨暗岗不知有多少,说不定还设有极其厉害的机关消息!你进去无异于自投罗网!”
“我知道危险,比任何人都清楚。”沈清弦的眼神在黑暗中闪烁着倔强和决绝,脸色虽然依旧苍白,却有一种破釜沉舟的勇气,“但我不能坐以待毙。我必须去。那里很可能藏着我需要的答案——关于苏晚晴的真正死因,关于沈家灭门的真相,甚至关于顾晏之他到底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被动等待只会让她成为砧板上的鱼肉,她必须主动出击,哪怕前方是万丈深渊。
陆九看着她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坚定,知道再劝也是无用,只能重重叹了口气,压低声音快速说道:“具体守卫布置我不清楚,那种核心之地,必然是外松内紧,看似平静,实则杀机四伏。而且顾晏之本人警惕性极高,他的书房定然布满机关。你若非要冒这天大的风险……最好,最好是选择他确定长时间不在府中的时候,比如他被官家留宫彻夜议事,或是离京外出公干、深夜确定无法赶回时。但即便如此,成功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凶险万分!你……唉!”
“我明白了。谢谢陆九哥。”沈清弦点了点头,将陆九的警告牢记于心,“你快走吧,此地不宜久留,千万别让人发现你和我有过接触。”
陆九犹豫了片刻,眼中满是担忧,但还是迅速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巧的、仅比拇指略大、看起来像是女子用的胭脂盒的东西,不由分说地塞进沈清弦冰凉的手里:“这个你拿着,务必收好。里面不是胭脂,是皇城司内部用的特制迷烟,药性极烈,能让人短时间内昏厥。万一,我是说万一你被发现,陷入绝境,或许能靠它挡一挡,争取一线生机。记住,什么都没有你自己的性命重要!万事保重!以后有任何需要,还是用老办法联系我,但一定要比现在更加小心十倍!”
说完,陆九又警惕地、如同猎豹般扫视了一下漆黑巷弄的四周,确认安全后,对沈清弦重重一点头,身影一闪,便敏捷地融入了更深的黑暗中,几个起落便消失不见。
沈清弦紧紧握住手中那个带着陆九体温的微凉“胭脂盒”,心中稍定,仿佛在无尽的黑暗中抓住了一根细若游丝的稻草。她不敢再有任何耽搁,立刻沿着来时的路径,凭借着记忆和直觉,更加小心翼翼、如同惊弓之鸟般向那座金丝牢笼——凝香苑返回。
或许是上天眷顾,她返回的过程比出来时更为顺利。那个角门依旧虚掩着,看守的婆子鼾声轻微,似乎睡得正沉。她屏住呼吸,如同幽灵般溜了回去,一路借助阴影和回廊的掩护,有惊无险地回到了自己那间精致却压抑的房间。
一进门,她立刻反手闩上门栓,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大口喘着气,冷汗这才后知后觉地湿透了内衫。她不敢休息,迅速换下那身深色夜行衣裙,仔细藏好,然后穿上平日那件符合苏晚晴喜好的素雅寝衣,又将那个作为追踪之物的香囊,从厚重冬衣的袖袋里取出,重新端端正正地系回腰间。
做完这一切,她才仿佛虚脱般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铜镜中那个脸色苍白、眼神却异常明亮的自己,努力平复着依旧急促的心跳。然后,她才装作刚睡醒不久、带着些许慵懒的样子,轻声唤来了在外间值守的春涧和夏泉。
一切似乎天衣无缝,没有引起任何怀疑。但沈清弦心中清楚,真正的狂风暴雨,或许才刚刚开始。夜探书房,将是她接下来必须踏出的一步,也是她人生中最为凶险的一步棋。她必须在刀尖上找到那条生路。
这日晚膳后,春涧一边收拾碗筷,一边像是闲聊般无意中提起:“娘子,方才前院传来消息,说大人今日被官家留在宫中商议北方边患的紧急军情,怕是又要熬到深夜才能回来,或许就直接宿在宫中的衙署了。”
沈清弦正在插花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心中却猛地一动,如同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一颗石子。顾晏之深夜未归,甚至可能夜宿宫外!这无疑是上天赐予的、稍纵即逝的绝佳机会!
她强行按捺住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激动和紧张,面上却不露分毫,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继续专注地修剪着手中的花枝,仿佛这个消息与她毫无关系。她如常地沐浴、焚香、临摹苏晚晴的字帖,直到亥时左右,才以有些困倦为由,吩咐春涧和夏泉准备安歇,将她们打发出了内室。
听着门外两人的脚步声逐渐远去,院落里的灯火依次熄灭,只剩下巡夜婆子偶尔走过的、单调而悠长的梆子声在夜空中回荡,沈清弦的心跳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
她吹熄了内室的灯烛,却和衣而卧,在浓稠的化不开的黑暗中睁大了眼睛,如同潜伏的猎手,耐心等待着最合适的时机。她的耳朵竖起着,捕捉着外面一切细微的声响,计算着时间。
子时左右,万籁俱寂,连巡夜的梆子声也似乎变得遥远。整个顾府仿佛都沉入了梦乡。沈清弦知道,不能再等了。
她悄无声息地翻身下床,动作轻盈利落。再次换上那身便于隐藏的深色衣裙,用一块黑布将满头青丝紧紧包裹起来,不留一丝痕迹。她将陆九给的那个盛有迷烟的胭脂盒小心地藏在袖袋最容易取用的位置,又检查了一下发间那根磨得尖利的银簪。
深吸一口气,她轻轻推开房门,一道缝隙,侧身闪出,随即如同融化在夜色中的影子,贴着墙根和廊柱的阴影,向着位于前院的、顾晏之的那间神秘书房摸去。
她对书房的位置和大致路径还算熟悉,之前顾晏之曾带她去过几次,或是取书,或是让她观摩苏晚晴的画作。越是靠近前院,空气仿佛都变得凝重起来。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黑暗中投来的、如同实质般的审视目光,有明处按刀而立、如同雕塑般的侍卫,更有暗处那些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若有若无的呼吸声。顾府的守卫,果然名不虚传。
她不敢再走任何可能暴露在灯光下的路径,凭借着记忆和对危险的直觉,她绕了一个大圈,迂回到了书房的后侧。那里有一小片精心养护的竹林,竹影婆娑,恰好紧贴着书房高大的后窗。她隐约记得,有一次午后,顾晏之开着后窗透气,她曾瞥见窗外就是这片幽静的竹林。
她如同狸猫般钻入竹林,脚下是松软的落叶,发出极其轻微的沙沙声,恰好与风吹竹叶的声响混在一起。光线在这里几乎完全被茂密的竹叶遮挡,一片漆黑。她只能凭借着记忆和模糊的轮廓,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地向书房后窗靠近。
终于,她触摸到了那冰凉坚硬的窗棂。窗户紧闭着,里面黑漆漆的,听不到任何声息。她尝试着用手轻轻推了推,窗棂纹丝不动,显然是从里面被牢牢闩上了。
这早在她的预料之中。她并不慌张,冷静地从发髻间取下了那根细长的银簪——这是她平日用来固定发髻的普通饰物,也是她此刻唯一能找到的、类似工具的东西。她将簪子尖端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探入两扇窗扉之间那狭窄的缝隙,凭着指尖传来的微弱触感,一点一点地向内探索,寻找着里面的插销。
时间在死寂的黑暗中缓慢流淌,每一秒都显得无比漫长。她的额头和鼻尖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呼吸都屏住了,全部心神都凝聚在簪子尖端那方寸之间。耳边只有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
忽然,簪子尖端触碰到了一个可以活动的、坚硬的金属小栓。找到了!她心中一阵激动,但动作却更加谨慎。她调整着角度和力度,用簪子尖端抵住那小小的插销,屏住呼吸,运用巧劲,轻轻地、极其缓慢地向一侧拨动。
“咔哒……”
一声微不可闻、轻若蚊蚋的机括滑动声,在寂静的黑暗中响起。
成功了!插销被拨开了!
沈清弦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喜悦和紧张,她不敢耽搁,用手抵住窗棂,轻轻向内推开一条足以让她侧身通过的缝隙。一股熟悉的、混合着顶级墨锭的清香、陈旧书卷特有的沉郁气息,以及顾晏之身上那股若有若无、却极具辨识度的冷冽香气,顿时从室内扑面而来。
她不再犹豫,用手撑住窗台,身体轻盈地一跃,如同暗夜中的精灵,悄无声息地落入了书房内部松软的地毯上。双脚落地的瞬间,她立刻反手,小心翼翼地将窗户恢复原状,只留下那条不易察觉的缝隙。
书房内一片漆黑,真正的伸手不见五指。浓重的黑暗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带着书卷和灰尘的气息,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顾晏之的强势压迫感。沈清弦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声音大得她几乎担心会被外面的人听见。
她知道时间宝贵,必须在顾晏之回来之前找到线索并安全撤离。她不敢点火折子,那光亮在黑暗中无异于自寻死路。她只能凭借之前几次来书房时留下的模糊记忆,以及此刻双手的触感,像盲人一样,在这片未知的领域里艰难地摸索前进。
她首先向着记忆中那张宽大沉重的紫檀木书案摸去。指尖很快触碰到了冰凉光滑的木料边缘。书案上收拾得异常整洁,几乎可以说是一尘不染,笔墨纸砚井然有序,显示出主人一丝不苟的性格。她摸索着书案的抽屉,发现每一个都严丝合缝,并且上了精致的铜锁。她尝试用手中的银簪插入锁孔,但这里的锁结构显然比她闺房中那些要复杂精密得多,她的那点三脚猫功夫毫无用处,银簪根本探不进去。
她不得不放弃书案,转而摸索向靠墙的那一排顶天立地的巨大书架。手指拂过一本本或柔软或硬挺的书脊,感受着不同质地的皮革、绸布或纸张。她努力回忆着之前发现苏晚晴手稿和那本带有针孔字迹的琴谱的大致位置,期望能从中找到更多被隐藏的秘密。或许,这排书架上,还存在着类似地方志书脊上那样的隐秘暗格?
然而,书架上的书籍浩如烟海,黑暗中摸索效率极低。她的指尖划过一本本书籍,心中焦急万分,时间正一分一秒地流逝。
就在她全神贯注、几乎将整个心神都投入到对书架的摸索中时,完全没有察觉到,在她身后,书房内侧、那扇原本一直紧闭着的、通往顾晏之偶尔休憩所用的内室的房门,在浓重的黑暗掩盖下,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悄无声息地推开了一条细微的缝隙。
一双深邃如同寒潭、锐利如鹰隼的眼眸,在绝对的黑暗中,仿佛能够视物一般,正冰冷地、不带一丝感情地,静静注视着她在书架前那道模糊的、如同无头苍蝇般慌乱摸索的身影。那目光,如同在看一只已然落入蛛网、却仍在徒劳挣扎的飞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