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济倒吸一口凉气,“竟如此丧心病狂?”
妘绯摇头叹气,细声说,“琬县万顷良田被毁,一县百姓大半都成了逃难的流民。正是跑马圈地、逼良卖身的好时机了。”
轩济是皇帝,被妘绯灌了许多年“如何做一个好皇帝”思想的小皇帝,闻言重重捶案道,“岂有此理!”
万顷良田,都是他的江山;
半县百姓,都是他的子民。
妘绯咳咳地低咳两声,问轩济:“陛下可知道沈少阁主?”
轩济给妘绯换了热茶递过来,轻拍妘绯的背说,“自然知道,码内阁的少阁主,无人不晓。”
妘绯说:“一页信笺,码内阁只要五文钱,可到了宫中,就能报二钱银子。其中层层盘剥,不知能肥多少人的口袋。朝廷拨下去的赈灾粮饷,也是一个道理。”
二钱银子,赈灾下去的能有五文钱,就很是不错了。
举孝廉举得都是个寂寞。
真正孝廉的人,碰不到这等的肥差。
“听闻上次青石书院里,沈少阁主与刘侯以兄弟相称。”妘绯咳嗽着说,“陛下,刘侯掌权,码内阁掌财,若陛下能得此二位相助,亲政当有望。”
唯有亲政,才能扫除积弊。
但刘侯倨傲,一向不怎么把小皇帝放在眼中。
沈飞一介商人,让一国之君与他相交,也实在是自降身份。
轩济一时间的为难和犹豫妘绯看在眼里,她轻轻地拉了轩济的袖子摇,柔声说,“去年我去淮南求医,途中遇见过沈少阁主,少阁主年纪轻轻,处事却老练,是个有能耐的人。哥哥只当是礼贤下士了吧。”
温柔乖巧的妘绯,叫轩济心软的要化掉。
“好,听你的。”轩济很是爱怜地拢了拢妘绯垂落的发丝,说,“我知道要怎么办,你不要劳心费神了,好好养病。嗯?”
轩济心道,他得给妘妹妹遮风挡雨,为了妘妹妹,弯一弯腰也无妨。
越来越多的难民流民向京畿涌来,刘侯命卫尉调动兵马阻拦难民进城。小皇帝出宫了一趟,去城外安抚难民,结果大批的难民扒拦圣驾,险些惹出骚乱。幸有刘侯及时赶到,驱散了难民。刘侯不悦,训斥轩济说:“陛下,此处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轩济心有余悸,道:“多谢大司马相救。”
刘侯沉着脸色,叫人送轩济回宫,轩济忙追上刘侯道:“亚父留步!”
刘侯的脚步停了一下。
先帝临终前托孤,曾执刘侯的手将轩济托付于他,要轩济尊刘侯为亚父。只是当时的轩济一个小奶娃娃,刘侯实在没有功夫废什么心思给他。
轩济追上刘侯,执子侄礼,道:“朕乃天子,不忍见百姓流离。生民困顿如斯,实在是朕之过。然我年少识浅,不知能做什么,请亚父教我。”
轩济的个头今年长得尤其快,已接近了成人的身高,刘侯看他,几年没有他佩剑高的小娃娃,已长到了自己胸口,虽仍显稚嫩,却已有少年人的风采了。
刘侯点了下头,面上仍是严肃地道,“你既有心,便随我来。”
轩济应是,毕恭毕敬地跟在刘侯身后。
朝廷处置难民也早有章程,设粥棚赈济、就地附籍或是遣返原籍、征召兵役劳役,自有官吏来办。轩济跟在刘侯身后,见到了许多大人孩子头上插了草标,许多高门大户的管事半袋小米就能买走一个人;见到粥棚的粥稀的像水一样,只有浅浅一层米粒,还有碗底一层泥。
粥棚的小吏却说:“不可叫他们吃的太饱,不然有手有脚的好人都赖在了这里。”
小皇帝很生气,什么叫赖在这里?这些难民,分明有房产、有田地。皆因刘太后与苏相毁堤淹田,后有豪强恶吏趁机跑马圈地,才有这等惨像。
可,小皇帝看刘侯,刘侯没有说什么,仿佛对这一套也司空见惯习以为常的样子,只能忍下这一口气。
再一转身,小皇帝竟然在人群里看见了邵全和紫春。带了二十多个挎刀精干的燕国护卫,在难民的人群里挑挑拣拣,两块炊饼就能领走一个十多岁的孩子。
邵全与紫春也认出了轩济,走过来道:“参见陛下。”
轩济皱眉,问他两个道:“你们在做什么?”
“采买些下人。”紫春答道,“听说这边买奴隶便宜,正巧现下燕国使馆与京郊别院都需要人手,公主就叫我们来看看,的确是很便宜。”
轩济一窒,没有想到燕绯也干这样的事情!
邵全状似不懂轩济为何突然变了脸色,很是关切地问,“陛下是哪里不舒服吗?这里流民多,气味浑浊,陛下还是早些回宫的好。”
那边又有刘熔府上的管家婆子过来找紫春与邵全,像是捡了什么宝一样,说:“邵大人、春姑娘快去那边看看,那边的更便宜,一张饼子能换两个小丫头,都是一对对的姐妹,生的都不错,快去看看。”
紫春福身告退:“陛下,婢子去忙了。”
邵全也告了退。
小皇帝握拳。
刘侯走过来,拍了下轩济肩膀,说,“难民能遇上个宽厚的主人家,也不是坏事,总比饿死了好。”
轩济抬头看着刘侯,问道:“亚父可有救民之法?”
刘侯笑轩济,道:“待到陛下亲了政,就知道了。”
轩济跟着刘侯转了大半日,傍晚时候回到宫里。刘太后也已得了小皇帝随刘侯在城外难民里逛了大半日的消息,差人请轩济来了慈华宫。
正是用晚膳的时间,刘太后的案上,还是一百零八道菜色,燕绯忙前忙后地伺候刘太后用膳。有鱼脍、羊羹、炮豚、鸡跖、蟹胥,也有韭卵、梨渍、柘浆……
刘太后这一桌子菜,大概能换城外一二百个饥民了。轩济乱七八糟地想。
刘太后问轩济:“陛下跟着大司马,都做了什么?”
轩济垂首,一五一十地把下午的见闻说了,末了道,“赈灾的粥棚形同虚设,米粥里没有多少黍米,反而有许多泥沙,必定有贪官污吏中饱私囊。请太后着廷尉府严查。”
刘太后停箸,叹声说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太仓令报这一场大雨内涝,京城的粮仓也漏了雨,许多存粮都泡了水,生霉不能吃了。能调出来这些粮食已不容易,自然要紧着最要救命的人赈济,陛下就不要细究了。”
“存粮不够便从京畿之外的州府征调!”轩济忍着怒气与刘太后争辩,“京城粮仓有四座,难不成都泡了水?去岁是丰年,太史令分明奏过……”
轩济的话还没说完,燕绯突然出声,截断了他的声音,懵懂地眨眼睛问,“娘娘,臣女不明白,既然没有黍米,为什么这些灾民不食肉糜呢?”
原本听轩济辩驳,刘太后很是不悦。突然听燕绯这么插了一句嘴,笑的前仰后合,不轻不重地敲她说,“都说了叫你多看些书,偏你这丫头偷懒。你当这肉糜,是人人都吃得起的?”
轩济也被燕绯震惊了,无法想象,她得有多骄奢淫逸,才能说出这样没有脑子的话!
“唔。”燕绯揉着脑袋,很是不解地问,“为什么呀?”
刘太后便与她讲,大约得十几斤黍,才能喂得出一斤肉来。
所以刘太后这一桌子菜色,大约吃掉了城外灾民一千多人一日的口粮。
燕绯听得很是认真,点头说,“臣女受教了。”
轩济要说的话被燕绯一句“何不食肉糜”打断,也拾不起话头了。心下一想,提了又怎样?最骄奢淫逸的人就是太后,为保自家良田毁堤引灾酿成此等惨祸的就是太后与苏相,也不知那太仓令、这一条赈灾线上一级一级的官吏盘剥的银谷有多少最终落进了刘太后手中。
轩济顿觉泄气,拱手道:“儿臣告退了。”
与燕绯说笑的刘太后这才又看了轩济一眼,点头道,“陛下跑了一天了,回吧。”又吩咐燕绯,“你去送一送皇帝。”
燕绯也瞥了眼小皇帝,应了是。
接连暴雨的洪灾过后,一连许多日都是大晴天,夜风很是燥热。燕绯拿着团扇,一面走,一面扇,跟在轩济身后三步的位置,一声不吭。
轩济突然停步。
燕绯险些撞上他。
燕绯抬头拧眉看轩济,眼睛里写满了“你干什么!”“你又发什么疯!”的困惑。
“我在城外遇上了邵全与紫春。”轩济质问她道,“你也去买奴隶了?”
燕绯看着轩济,很是莫名其妙。
轩济不耐道:“说话!”
燕绯翻了个白眼,阴阳怪气地说:“不敢与陛下说话。您那一位妘少主多厉害呀,她身边的丫头都厉害!我的暖居宴上,说我的手伸的长?众目睽睽之下,一个丫头也能埋汰本公主了?呵,若不是闹开了我也没脸,本公主就把那丫头打出去,谁能说我一句不是?”
这……
一下子,本要诘问燕绯的轩济,好像的确很没有理了。
这一码事,轩济听楚回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