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丹桂班要上武学课,众人换好骑射服,早早来到校场等候。
“王戡,”侯定生和王戡站在一起,“你说今日武学课会是哪位先生授受?”
王戡摇摇头:“肯定不是贺先生。”
“也许是姜先生呢。”柳慎先猜测。
说话间山长吴烁卿已带着一人走来。
吴烁卿:“孩子们,这位就是你们的武学先生……”
“舅舅!”
“师父!”
王戡和侯定生同时惊呼,来人正是陈甯焕。
陈甯焕朝他们笑笑,而后向学子们自报家门:“我是陈氏镖局的镖头陈甯焕,接下来一段时日由我来教授大家武学。我们先从一些基本功练起。”
“先绕校场速行三里罢。”
“辜非育留下来。”
这群半大孩子从未经历过,一片哀嚎后都认命地跑起来。
陈甯焕把辜非育叫到身边:“山长已经同我说过你的状况了,往后他们速行时,你便做一套简操。”说完开始教他。
速行一里后,王戡对侯定生耳语:“既是师父的基本功课,便也没什么可上的,我稍后就先走一步,你替我遮掩遮掩。”
侯定生翻了个白眼:“在长兴村我也替你遮掩,在乡庠我还替你遮掩,到屹山又是如此,王载瑒,未免过分了啊!”
王戡知道他嘴硬心软,笑道:“多谢!下回下山请你吃醪糟温蛋!”他慢慢落到最后,趁众人不察,从林子里溜走。
速行结束,众人气喘吁吁,侯定生没忘王戡交代的“遮掩”,心虚地对陈甯焕道:“舅……陈、陈先生,王戡腹痛,去茅厕了。”
陈甯焕一听就知道这两个小滑头的心思,他瞪了侯定生一眼:“该上的课还是要上,不能因为有些底子就想着躲懒,你跟他说,下节课必须来,否则我就要罚他了!”
侯定生心底哀嚎,面上老老实实点头应下。
王戡绕了一段路,走到御书阁,魏老头坐在摇椅上晃悠悠闭眼小憩,他轻手轻脚窜进去,直上二楼。
“……《东海奇异要闻录》、《三山怪梦记》……啊找到了!”王戡抽出想找的那本书,神情松快,打算找个座位坐下来仔细阅读,转身却见姜德泽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 王戡心一沉,面呈菜色地问好:“姜先生好。”
姜德泽笑问:“我可记得丹桂班这节要上武学课啊,王载瑒?”
王戡老实交代:“回先生,授受武学的陈先生是侯定生的舅父,也是我师父,先前在长兴村时我便跟着他学武了,如今的基本功课我都学过。”
姜德泽挑眉,问:“什么书把你迷成这样?”
王戡举起它,一板一眼地回答:“这是《西蕃舆地志略》。”
姜德泽拿过来,翻了翻再递给他:“你怎么看起这书了?”
“原先我是在看《水道行注》的,可当中只简单提及大江发源于西蕃,对于西蕃的地形、物候却不甚详尽,故而学生来此寻一些与西蕃有关的书籍以求解惑。”
“哦?”姜德泽颇有兴致,“《水道行注》?”
“先前在乡里做工时我便看完了,只是当时没得舆图对照,如今能进这御书阁,我恨不得天天在这呢!”王戡越说越起劲,说完才觉不妥,挠挠头笑道,“先生,学生无状了。”
姜德泽笑笑:“无妨,那你就看罢,我先走了。”
王戡作揖:“先生回见。”
楼梯上有轻重两种脚步声,王戡没多想,只带着书坐到窗旁的位置,仔细研读。
“爹爹,这王载瑒就是你说的那个王戡吗?”方才姜净就在前一个书架,将他与姜德泽的对话听了个全。
姜德泽牵着姜净下楼,答:“是,他就是王戡。”
“我还当是同名,原来真是他……”姜净小声嘟囔。
“嗯?”姜德泽没听清,低头询问。
姜净摇摇头,撒娇:“没什么。爹爹,我们去用膳罢,我饿了。”
膳房的陈大娘依然热情,笑着打招呼,“姜先生,今日怎么带了个女娃娃来了呀!是你家小姑娘?”
姜德泽接过饭,亦是笑应:“是,这是我家女子,劳你多打份饭,小茶,喊陈大娘好。”
“陈大娘好。”姜净乖乖问好,不出意外地又是一通夸赞。
待到坐下,姜净神情松快:“爹爹,书院里的人都好好,藏书楼的魏爷爷还有陈大娘,都好爱笑都好亲和呀。”
姜德泽看着女儿稚嫩的面庞,道:“彼其之子,美无度,美如英,美如玉,百姓是最质朴亲切的。”
“我知道!这是魏风里的句子!”姜净摇头晃脑接下下一句,“美如玉,殊异乎公族!”
姜德泽赞许地点点头,“世间衣食住行离不开百姓耕耘,如孟夫子言,民如水而天下如舟……”
“载舟覆舟,一念之间!”姜净道,“百姓康乐是天下安稳之根本。”
姜德泽知姜净已意会,不再多言,“小茶看得很明白。”
校场上,操练结束,陈甯焕让学生们小憩半刻。
他独自站在射圃旁喝水,方以贽上前拱手行礼:“陈先生。”
陈甯焕不着痕迹眯了眯眼,“方以贽?何事?”
方以贽问:“先生,基本功要学多久?”
陈甯焕答道:“众人基础不同,须得循序渐进。”
他上手捏了捏方以贽的肩骨,点点头:“方刺史家的公子,武学方面的确卓然。”
方以贽追问:“先生,我可否待基本功课结束后再来课堂?”
陈甯焕不置可否,沉吟片刻道:“只是先探探大家底子,基本功没几节课,后面就是一些刀法、剑术、骑射了,你还是来罢,权当练练筋骨。”
方以贽无话可说,只答:“是,先生。”
另一旁,侯定生从膳房打了一壶热茶,同刘思钦、梁映钟、柳慎先和辜非育分着喝。
“非育,你去一旁坐一会儿罢。”柳慎先递给他一杯茶。
辜非育接过茶:“谢谢慎先哥,我不累,无妨。”
正说着话,孙襄骂骂咧咧地撞上刘思钦,刘思钦手里的茶泼了他一身。
“又是你!”他怒目圆睁,举起手往刘思钦身上挥。
“啪”得一声响。
刘思钦忍痛屈身:“对不住,我非有意……”
还嫌不够,孙襄又推搡了辜非育一下。
“孙襄你欺人太甚!”梁映钟与他扭打起来,“怎么每次都是你闹事!”
柳慎先蹙眉,推推辜非育让他安抚刘思钦,自己冲上前劝架。
“映钟,别打了……”
一些人上前拉扯,一时间哄闹一团。
“你们做什么!”陈甯焕眉头紧皱,上前制止,“反了天了!”
孙襄啐了一口:“呸,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
陈甯焕疾言厉色:“孙襄!当心言辞!”他看看梁映钟,又看看孙襄,二人俱是面红耳赤。
“怎么回事?”他问。
柳慎先说了情况,一旁其他学子佐证。
陈甯焕面色沉郁:“罔顾规矩,寻衅滋事!罚你们二人速行十里!其他人散学罢!”
孙襄还想辩驳,梁映钟拖着他跑起来:“你别惹事了你!”
已近午时,众人往膳房去。
柳慎先轻轻拍拍刘思钦的肩,关切道:“还疼吗?可要去师娘处看看?”
刘思钦叹气:“尚可,不必麻烦师娘了。”
“思钦,”柳慎先迟疑片刻,还是道,“你该硬气些,孙襄那种人就是欺软怕硬。”
侯定生点点头:“思钦你不要怕,书院是讲道理的地方,山长会为你做主,孙襄还能不在意品状排行不成?”
刘思钦双颊臊红,心觉柳慎先是故意给他难堪,人却仍是唯唯诺诺的模样,支吾:“我知道了,可孙家有权有势,又与县令有亲故……”
柳慎先气血上涌,无奈道:“就是县令也讲求王法、规矩,他还能任由孙襄欺侮你吗?”
刘思钦彻底不说话。
侯定生出来打圆场,“好了好了,咱们自己争个脸红脖子粗的算什么,慢慢来。”他亦拍拍刘思钦的肩以示安慰,“咱们去用午膳罢,给映钟留份饭。”
课上不愉快不了了之,用过午膳众人便回住所午休。
辜非育发现王戡还未回来,问:“慎先哥,映钟哥,你们知道王戡哥去哪儿了吗,这个点了还没回来。”
二人具不知晓。直至下午上课时,王戡还迟到了片刻。
“载瑒,”待他坐下柳慎先悄声问,“你怎么回事,贺学监的课都敢迟到?”
王戡挠挠头,道:“方才在藏书楼多看了会儿书,忘了时辰了”
侯定生凑过脑袋,“什么书这么好看,跟我说说我也看看呗……”
“你们几个,还说小话!”王戡明算科差,又迟到,本就是贺方裕重点关注对象,这番动静更是让贺方裕看着他们眉头紧皱,又训了一句,“王戡,不学好不要带坏别人!”
三人噤声,老老实实上课。
只不过贺学监的课委实令人昏昏欲睡,什么两鼠穿垣、乘除勾股,直教王戡头疼,春日午后本就温润舒适,加之春风柔暖,吹得窗外那树桃花纷纷飘落,愈发让他觉得眼皮沉重,只想闷头大睡。
王戡晃晃脑袋,数着落在桌上的花瓣打发时间。
一片,两片……
一声极细小的喵呜声吸引了王戡,窗台不知何时卧了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狸奴,也正眯着眼打盹。
“春申君……”难为他神志不清醒还能认出这小狸奴是自个儿取过名的春申君。
忽然,猫儿跳下窗台不知窜到何处,又有什么东西随着桃花瓣飘进窗,落在他的书上。
王戡一激灵,霎时清醒,却见是一条烟粉绢帕,正巧盖住了书上恼人的陈词滥调。
很快一只小手伸进来,碰上他的手又迅速收回去。
王戡偷偷瞥了眼上首沉浸讲学的贺方裕,稍稍侧头看着窗口。
来人梳着双丫髻,只露出小半张脸,薄发覆额,秀眉微蹙,杏眼水汪汪亮。
两人对眼,王戡立马认出姜净,愣住,不由自主地瞪大眼。 (这就是区别啊!!!一眼就能认出姜净,认不出贺横波!!!)
姜净用过午膳,本要留在御书阁看书,不防在路上遇见了上蹿下跳的春申君,跟着跟着便来到了自蹊斋。来时猫儿正懒懒蜷在窗台,身上落了好几片花瓣。
她又气又无奈,碍于里头是大名鼎鼎、全书院最古板的学监在讲学,她决计不敢大大咧咧直接走到那儿抱走这只皮猫儿,即使身量本就不高,她也只敢弓着身子悄悄靠近。
孰料离这小狸奴只有小半尺距离、只消一点便可揪住时,它倏地跳下窗台,姜净猝不及防,傻眼看着猫儿跳到其他地方,无影无踪,连手上帕子被风卷走都未发觉,到回过神,她暗叫不好,忙上前蹲在窗下,想伸手捡回帕子,却碰到另一只温热的手,她害臊得热气直冲眼眶,缩回手抬头往里瞧,于是乎对上了那双略带讶异的眼。
整座书院惟自蹊斋的这树桃花开得最茂盛最浓烈,春风一拂,枝上又抖落了几片花瓣,这一次落在了小姑娘的发髻上。
姜净也认出了王戡,她眨眨眼,下意识伸手指了指书案上的绢帕,示意他还给她。
王戡回过神,拾起帕子递给她。
小姑娘拿到帕子,眉眼弯弯,细若蚊蝇地道了“多谢”,便伏身离去。
王戡看着消失的身影,下意识摸了下方才她碰到的手背,清晰明了地感觉到心口扑通扑通的声响,他回过神,深吸一口气,而后打起精神听课。
“好了,”贺方裕终于觉得口干舌燥,合上书本,清清嗓子,“今日便先上到这儿,散学罢。”
一屋子学生都松了口气,起身作揖:“恭送夫子。”
王戡看了看窗外天色,金乌落山,霞云万里,心中也松快不少。
“载瑒!”
侯定生勾上他的肩,笑道:“午时我见陈大娘提了羊蝎子,今晚定有好菜!”
“今日那孙襄又仗势欺人……”
路上,侯定生和王戡说了细说了武学课的事,“映钟那直脾气冲动便罢了,可慎先未免过于刚直,孙襄什么性子打咱们来屹山第一天便清清楚楚,他这样说只让思钦难做。”
王戡蹙眉:“慎先说得不无道理,思钦怯懦,愈退缩只会愈受欺侮,说到底还是得自己立起来,映钟和慎先帮得了他一时,出了屹山又待何如?”
侯定生本想寻个支持,谁知惹了一通辩驳,他无奈摇摇头:“我说不过你,罢了。今日你逃课,舅舅生气了,下节课你可不能再逃。”
王戡点点头:“我晓得。”
二人皆未注意到刘思钦就在身后不远,将他们的话听了个全。
“思钦!”
肩上钝痛将刘思钦从思绪里扯回实处。
梁映钟看着神色阴鸷的刘思钦,愣住:“你怎么了?自己一个人在后面走?”
刘思钦如梦初醒,面色如常:“方才散学,收拾东西慢了。”他不着痕迹把搭在肩上的梁映钟的手拿下来。
“整日心事重重的,快活些嘛。”梁映钟拉着他追上王戡和侯定生。
且说姜净将春申君还给吴榆一后,便随姜德泽下山回家。
山脚,刘老摊主还支着摊子,氤氲热气伴着香气,勾的姜净馋虫翻涌,她拉拉姜德泽,“爹爹,我们吃碗米线再回去罢。”
小事上姜德泽向来宠女儿,带着她坐下,招呼:“老先生,来两碗米线,再来碗素馄饨。”
“老伯,一碗米线多放些芫荽和醋。”
姜净补充道,最后吃得心满意足。
到家她迫不及待地和向熙光说今日在屹山书院的趣事儿。
向熙光听着姜净说书院这好那好,作为母亲心底愈发柔软,爱怜地看着她:“小茶很喜欢屹山书院?”
姜净点点头:“书院里还有只小狸奴叫春申君,颇是有趣。”
“春申君?还真是奇怪。”向熙光确实有些惊讶。
“听说是王戡取的名。”姜德泽拿着书,“也就那小子有这情致了。”
“王载瑒这名字,你们父女俩可是天天挂在嘴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孩子,我倒真好奇起来了。”
姜德泽放下书倒了杯茶,闻言笑道:“是个很特别的孩子。”